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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與顏延之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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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下面是本站小編收集整理的關於顏延之與陶淵明之間的故事,歡迎大家閱讀參考!

陶淵明與顏延之的關係

宋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

夫璇玉致美,不爲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豈其樂深而好遠哉?蓋雲殊性而已。故無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隨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而綿世浸遠,光靈不屬,至使菁華隱沒,芳流歇絕,不其惜乎!雖今之作者,人自爲量,而首路同塵,輟途殊軌者多矣,豈所以昭末景、泛餘波乎?

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南嶽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在衆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少而貧苦,居無僕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勤匱。遠惟田生致親之議,追悟毛子捧檄之懷。初辭州府三命,後爲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於是乎遠。灌畦鬻蔬,爲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歟?有詔徵著作郎,稱疾不赴。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某月日,卒於尋陽縣柴桑裏。

近識悲悼,遠士傷情,冥默福應,嗚呼淑貞!夫實以誄華,名由諡高,苟允德義,貴賤何算焉?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諡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諡曰靖節徵士。

其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豈伊時遘,曷雲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遙集。韜此洪族,蔑彼名級。睦親之行,至自非敦。然諾之信,重於布言。廉深簡潔,貞夷粹溫。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詭時則異,有一於此,兩非默置。豈若夫子,因心達理。畏榮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虛禮,州壤推風。孝惟義養,道必懷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祿等上農。度量難鈞,進退可限。長卿棄官,稚賓自免,子之悟之,何早之辨。賦辭《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陳書綴卷,置酒絃琴。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隱約就閒,遷延辭聘。非直明也,是惟道性。糾纆斡流,冥漠報施。孰雲與仁,實疑明智。謂天蓋高,胡愆斯義?履信曷憑,思順何置?年在中身,疢惟痁疾。視化如歸,臨兇若吉。藥劑弗嘗,禱祠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嗚呼哀哉!敬述靖節,式尊遺佔:“存不願豐,沒無求贍。省訃卻賻,輕哀薄斂。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嗚呼哀哉!

深心追往,遠情逐化。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檐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鑑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衆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徽音永矣,誰箴餘闕?嗚呼哀哉!仁焉而終,智焉而斃。黔婁既沒,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旌此靖節,加彼康惠。嗚呼哀哉!

顏延之是陶淵明的摯友。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是認識陶淵明的人描寫陶淵明的唯一今存文獻,具有珍貴的歷史、思想和文學價值。除唐六臣《文選》注以外,歷來對顏《誄》的研究甚少,其價值猶有待進一步認識。

關於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自齊沈約《宋書·陶潛傳》記述陶淵明爲晉遺民以後,歷代學者多表示認同。現代以來,則認識分歧,認爲陶淵明品格超然,不在乎晉宋之際的政治現實,無所謂是非的看法,似已成爲主流。但是,只有瞭解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態度,才能瞭解此一段文學史的'真實。

根據《述酒》、《讀史述》等陶詩及《世說新語》等史料可知,在陶淵明及當時人心目中,東晉再造,君臣齊心合力,抗禦外侮,使南中國不亡於五胡;東晉明帝與王導君臣能夠正面反省西晉早期的陰暗歷史,表示慚愧,體現出一種政治自新的態度;在中國傳統價值尺度衡量下,東晉再造時期的這些政治行爲,皆是政治道德之體現(用今語表之,即政治合法性的取得)。而劉裕篡晉之無道,則不僅在於沿襲魏晉以來篡奪之故事,尤在於首先開篡弒之惡例。故陶淵明及當時人,往往懷抱同情東晉滅亡、痛憤劉裕篡弒的心情。

本文擬考察顏延之與陶淵明之交誼,顏延之在晉宋之際的真實政治態度,顏《誄》所書“有晉徵士陶淵明”之稱謂、“靖節徵士”之諡號,顏《誄》所含藏的一系列政治微言,及其所描述的陶淵明形象,旨在通過這份見證人的實錄,進一步瞭解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不當之處,期待方家指正。

一、陶顏之交誼

陶淵明、顏延之交誼甚深。此是中國文學史上之一段佳話。

《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

先是,顏延之爲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爲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

《文選》卷五十七顏延年《陶徵士誄並序》唐李善注引宋何法盛《晉中興書》:

延之爲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及淵明卒,延之爲誄,極其思致。

案:根據以上史料記載,陶淵明、顏延之的交往,前後有兩度,皆是在晉安帝義熙元年(405)淵明棄官歸隱尋陽(今江西九江)之後。顏《誄》最後一段文字,回憶二人之交往,其中兩節文字,當分別是此兩度交往之記述。

陶顏第一度交往,是在義熙十一年(415)至十二年,如《宋書·陶潛傳》所述“顏延之爲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此度交往時間較長,因爲延之供職尋陽約一年左右,故可與淵明從容來往,甚至比鄰而居,聚談甚多。顏《誄》“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檐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一節文字,即指此度交往。時猶在晉世,延之亦僅三十二、三歲,閱世尚未甚深。

第二度交往,是在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延之被貶出爲始安(今廣西桂林)太守道經尋陽時,與淵明延盤桓留連。此度交往時間較短,因爲延之是赴任路過尋陽,但也不至於太倉促,至少有幾天時間與淵明天天聚談,如《宋書·陶潛傳》所述延之“爲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毎往必酣飲致醉”,及宋何法盛《晉中興書》所述“延之爲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時延之三十九歲,已經歷劉裕篡晉弒帝、延之與廬陵王義真及謝靈運遭權臣猜忌而被貶出等國家與個人命運之滄桑劇變。兩人交談內容,亦較過去深刻。顏《誄》“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鑑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衆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一節文字,當指此度晤談。

繆鉞先生《顏延之年譜》以“自爾介居”至“榮聲有歇”連讀,認爲“所言當指此兩年(義熙十一至十二年)中情事”,似未注意到其中“念昔宴私”以下應爲另起一節。此節所記淵明“哲人卷舒,布在前載”之語,是用《論語》“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之典,表示現實政治“邦無道”;淵明“獨正者危”,“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之語,是指延之政治處境險惡而有性命危險。據《宋書》卷七十三《顏延之傳》及相關文獻,延之在晉時一路順風並無性命之虞,入宋後得罪權要始有性命之虞(廬陵王義真聰明愛文義,與謝靈運、顏延之交好異常,及永初元年劉裕篡晉時義真意色不悅,引起權臣徐羨之等猜忌,永初三年將義真、靈運、延之貶出,即是有性命之虞。義真、靈運後來先後俱被劉宋殺害);顯然,淵明這些話語所指情事皆當是在宋時而非晉時。由此可知,顏《誄》自“念昔宴私”至“榮聲有歇”一節文字,當是指宋永初三年之晤談而非指晉時之晤談。

淵明於延之,誼屬師友之間。顏《誄》述淵明告誡延之雲“吾規子佩”,即可表明此點。延之佩服淵明,是由於淵明的第一等人品和第一等文學成就。淵明賞識延之,當是由於延之正直真誠的人品,和傑出的文學才華。

顏《誄》評價淵明人品,雲“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又云“道必懷邦”,又云“非直明也,是惟道性”,又云“仁焉而終,智焉而斃。黔婁既沒,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可見顏《誄》是用道和歷史的極高標準來評價淵明,認爲淵明是第一等人品。

顏《誄》雖然未對淵明的文學成就作出直接評價,實際則是以妙用淵明詩文大量今典的特殊方式,對淵明的文學成就作出了評價。顏《誄》“夷、皓之峻節”,“夷、皓”用淵明《感士不遇賦並序》“故夷、皓有安歸之嘆”,“峻節”用淵明《飲酒》第二首“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及《詠貧士》第五首“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顏《誄》“南嶽之幽居者”,“南嶽”用淵明《述酒》“素礫皛修渚,南嶽無餘雲”,及《飲酒》第五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幽居”用淵明《答龐參軍》“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及《答龐參軍並序》“豈無他好,樂是幽居”;顏《誄》“弱不好算,長實素心”,用淵明《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及《移居二首》“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顏《誄》“後爲彭澤令,棄官從好”,用淵明《歸去來兮辭》“彭澤去家百里”,“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自免去職”,及《詠貧士》第五首“即日棄其官”;顏《誄》“心好異書,性樂酒德”,“心好異書”,用淵明《移居二首》“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及《五柳先生傳》“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樂酒德”,可謂用淵明詩文之典甚多,如《止酒》“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九日閒居》“酒能祛百慮”,《飲酒》第十四首“酒中有深味”,及《五柳先生傳》“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顏《誄》“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孤生”用淵明《飲酒》第四首“因值孤生鬆,斂翮遙來歸”,“人固介立”,用淵明《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總髮抱孤介,奄出四十年”,《詠貧士》第六首“介然安其業,所樂非窮通”,及《飲酒》第十九首“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裏”;顏《誄》“望古遙集”,用淵明《和郭主簿二首》“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顏《誄》“畏榮好古”,用淵明《感士不遇賦》“望軒唐而永嘆,甘貧賤以辭榮”,及《五柳先生傳》“不慕榮利”;顏《誄》“子之悟之,何早之辨”,用淵明《歸去來兮辭》“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及《感士不遇賦》“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悟者,覺也);顏《誄》“賦辭《歸來》,高蹈獨善”,用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顏《誄》“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用淵明《自祭文》“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柴門,事我宵晨”,及《歸園田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顏《誄》“陳書輟卷,置酒絃琴”,用淵明《和郭主簿二首》“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答龐參軍並序》“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及《歸去來兮辭》“樂琴書以消憂”;顏《誄》“非直明也,是惟道性”,用淵明《感士不遇賦》“諮大塊之受氣,何斯人之獨靈?稟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受氣之靈,是謂道性);顏《誄》“視化如歸”,及“遠情逐化”,用淵明《形影神》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及《歸去來兮辭》“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顏《誄》“宵盤晝憩,非舟非駕”,用淵明《停雲》“願言懷人,舟車靡從”;顏《誄》“仁焉而終”,用淵明《詠貧士》第四首“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只有對淵明詩文愛之至深,寢饋至深,才能妙用淵明詩文大量今典如此嫺熟、貼切,如數家珍。此實際是延之對淵明文學成就之極高評價。

何法盛《晉中興書》言:“及淵明卒,延之爲誄,極其思致。”延之如果不是對淵明詩文愛之至深、寢饋至深,何能如此“極其思致”。

顏延之是陶淵明的見證人。顏《誄》所描述的陶淵明品格,來自親眼見證淵明其人,和熟習淵明詩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