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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與墨家有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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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詩人陶淵明與墨家扯在一起,人們的第一反應很可能是“謂予不信”。這當然有道理,首先,古人關於陶的思想源流,主要有沈德潛的“聖門弟子”說,朱熹的“莊、老”說,以及葛立方的“第一達摩”說,儒、道、釋兼備,惟獨沒有墨。其次,陶淵明是“詩意隱居”的開山祖師,他在南山之下飲酒、賞花、做詩,日子過得悠哉而舒貼,這與“其生也勤,其死也薄”的墨家做派亦很大不同。但是,由於都與儒家有矛盾,在墨自不待言,在陶也是從儒家樊籬中脫離出來才獲得解脫;而最重要的還在於,詩人並沒有由此逃向道家的“自然”,而是選擇了做一個墨家所激賞的自食其力的農民,因而說他們相關,大約也可免於“郢書燕說”之譏了。

陶淵明與墨家有何關係

具體說來,陶與墨的關係是既有繼承,又有創新。前者可見出大詩人的思想根基,而後者顯示的則是大詩人的過人之處。

關於前一方面,可以從陶的家學傳承略談一二。首先,對陶淵明影響最大的,無疑是他的曾祖陶侃。陶侃出身孤貧,在戎馬倥傯中以軍功受爵,官至八州都督,封長沙郡公,在陶氏家族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成爲晚輩模仿、學習的對象自在情理之中,甚至淡泊名利的陶淵明也經常引以爲榮。而陶侃的主導思想就充滿着濃郁的墨家色彩。據《晉書·陶侃傳》的記載,陶侃經常掛在嘴邊的聖人,不是儒家的三皇五帝,而是墨家頂禮膜拜的大禹。他爲人質樸,常以嚴厲手段制裁官兵的陋習,“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於江,吏將則加鞭撲”。還有一個細節是,一次出遊見人玩弄一把未熟稻。侃問:“用此何爲?”人云:“行道所見,聊取之耳。”陶侃於是大怒曰:“汝既不田,而戲賊人稻!”接下來便是“執而鞭之”。據《世說新語·政事》記載,陶侃的節儉也是出了名的。他在做荊州刺史時,曾下令造船官員把鋸末兒收集起來,最初大家都不明白他的用意,直到冬天來臨,才知道陶侃要用它們墊路防滑。大約是因爲當時的.金屬比較昂貴,所以他的另一個勤儉祕方是用竹根替代造船用的釘子。有一回砍伐竹子製作竹篙時,一名官員連竹根一起挖出,目的是用鋒利的根部替代竹篙的鐵腳。陶侃知道後很興奮,一下子把他連升兩級。而這樣一種早期經驗與家庭氛圍,不僅使陶淵明與一般只知道“目送歸鴻,手揮五絃”的魏晉名士差別很大,同時也是他後來可以迴歸田園、“長吟掩柴門,聊爲隴畝民”的心理基礎。

關於後一方面,可從一個有趣的爭論看。這個爭論就是“陶淵明是真正的農民嗎?”按照他們的推敲,一個農民怎麼可能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等不算雄厚但也殷實的經濟基礎?他們還從一些詩句中推論出,陶淵明並非不想做官,只是嫌官職太小而已。這些雖只堪一笑,但它的確揭示出這個“歸田園者”與一般“老農”的不同。不同之處我想主要有二:一是陶屬於鄭板橋說的那種“作爲天地第一等人”的農夫,“上者種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即這個“農民”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在生活上可以自理。二是這個“農民”還要有足夠高的精神境界與審美情懷,在這一點上他與一般只知道“從土裏刨食”的農夫判然有別。或者說,他從事農事勞動的主要目的不是養生餬口,而是一種逃避政治是非、幫助個體斷絕塵俗之念的修煉。正如陶詩中所寫:“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芟攏,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也就是說,田家不是不苦,勞動也不是不疲憊,但與更加殘酷的“晨耀其華,夕已喪之”的政治鬥爭相比,農業勞動帶來的痛苦則屬於“吃小虧佔大便宜”。由於有這個前提,“鋤禾日當午”的農業勞動,就不再是完全不可忍受的了。這也正是陶淵明與墨家對農業勞動的不同看法所在。在墨家,勞動是爲了生存而不得已的選擇,一個男人不種地,就會有人餓死,一個女人不紡織,就會有人凍死,即一種沒有任何愉快與美感可言的異化勞動。而在陶則不同,他把農民的生活看做是最符合自然規律的,因而勞動本身也就成爲一種出於他的自由意志的自由生命活動方式。在某種意義上講,陶淵明是把莊子對大自然的審美情懷,移贈給在莊子看來屬於“勞形”“傷性”的體力勞動。由此可知,陶淵明的田園生活,是結合了墨家的勞動與道家審美之後的產物。

在中國農業文明背景下,這似乎是惟一的自由之路。這是因爲,如果聽從儒家教誨,爲稻粱謀而出仕,那本身就將生命自由交付了出去;如果像莊子那樣既不想“殘性”又不想“勞形”,則可能連生命的基本存在都無法保障;如果墨家那樣僅僅強調“埋頭苦幹”,那麼即使可以生存下去,也是意趣全無的。這也正是“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的陶淵明,最終選擇“灌畦鬻蔬,爲供魚菽之祭;織絢緯蕭,以充糧粒之費”以終老的根源。另一方面,由於本來質樸無文的農業勞動從陶淵明這裏獲得了一種詩意,艱辛的農業勞動就不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同時勞動者也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生產工具了。這就是陶淵明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