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印記散文
【不結冰的河】
春草青，夏花豔，秋水多情，是河百變的色彩。即使，冬天的風掠過她的臉頰，她也只是淡淡地微皺一下眉頭，嫋娜出動人的嫵媚。
在北方，在黃土高坡，在我的故鄉，蒼茫的季節，清寂，靜謐，只有風輕輕拂過河岸，枯黃的蒲草搖曳在寂寥的天空下，遠處陽光下暗黃的土崖裸露着滄桑的容顏。冬天的色彩似乎單調了些，冬天的生命也似乎隱忍着不發一言。
那條小路，從小鎮的街巷口彎出，一個緩坡又一個緩坡，經過幾棵掛着三兩片枯黃葉子的楊樹和柳樹，扎入了河岸邊的蒲草之中。光滑的河卵石散落在河岸凸起的脊背上，點點閃爍着冬日清淡的陽光。一些低窪的草窩，枯黃的蒲草一叢叢地簇擁着，夏日的蔥蔥郁郁已成了一季的印象。但是，這一片枯黃之下的泥土裏隱藏着的生機，在來年的春天，新綠的嫩芽依然會嶄露頭角，舒展出一片濃濃的新綠。
近處的水塘和水窪的冰面泛着清白的光，這是上午或者下午的陽光，短暫地停留在故鄉的河以外這潤澤的地方。因爲駐足不前，偏安一隅，塘和窪被冬冰封凝結，哪裏像河一樣，流動着，奔騰着，纔不至於爲冬所困擾，所束縛，在滿目蒼黃的靜寂中彈奏出一段生命進行曲。
流動的河升騰起的水霧是在清晨的時候濃郁起來的，近岸的霜花染白了蒲草和楊柳，一路的白順着河奔騰的方向，延伸出一片銀色的玉樹瓊枝。流水淙淙，水霧淼淼，河水的溫度潤溼着親近她的一切，包括挑水的人和飲水的鳥兒，還有草木。
與故鄉的人一樣，水鳥是這條有溫度的河的子民，河在哺育了一茬茬人的同時，也哺育着她身邊走得開的與走不開的生靈。走得開的是會飛的，飄逸在天空的鳥兒，與會跑的，貼近土地的走獸；走不開的是遊動的，暢遊在河水中的魚兒，與靜默的，生長在河岸邊的草和樹，還有河底隨水流飄搖的水草。
在冬天的河邊草灘上，尋找鳥蛋是孩子們最大的樂趣。腳步輕輕踏進乾枯的草叢，蒲草的莖葉枯黃而柔韌，在腿腳的碰撞中發出微弱的嘆息。一兩隻水鳥驚悸地從草窠中一衝而起，飄落在不遠處的河岸邊，警覺而疑惑地望着接近它們藏身之地的人。孩子們驚喜是從發現第一枚鳥蛋那一刻開始的，從一個草窩子到下一個草窩子，只須專心瞄最濃密的枯草窩，完全不必擔心像天暖時一樣，陷入淺水或者軟泥之中，因爲冬天是乾燥且硬朗的。偶爾發現的一枚鳥蛋，着實讓孩子們驚喜不已，然而這鳥蛋卻是少之又少的，只是水鳥們在草綠花紅時遺落下來的，僥倖躲在豐美的草間直到被眼尖心細的孩子們發現。
數九時節，寒氣與冷風貼着河面穿行，刺骨的冰冷卻無奈於這條有溫度的河，從地底涌上來的暖流，溫暖着河的肌膚。天氣愈冷，水霧愈重，寒流凍結着所有靜默裸露的東西，而流水並沒有慢下來，河在水氣蒸騰中依舊嘩嘩流淌。在靜寂的冬天，在蒼黃的河灘，一切都是沉默無言的，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唯有這條不結冰的河是淙淙有聲的。然而，孩子們卻不滿足於河獨自吟誦的曲譜。
冬天，一條不結冰的河是無論如何也勾不起孩子們的興趣的。冷，是冬天最貼切的感覺，但是，孩子們不怕冷，孩子們不喜歡水汽濛濛的河。河面不結冰，孩子們的快樂到哪裏去找尋呢？還是因爲有了河，臨近的大大小小的水塘和水窪纔會存在，汪汪的藍經冬的點化變成了亮亮的白，這是冬天賜予孩子們最大的快樂。
孩子們一定是忘了，也或許是忽略了，那些夏日裏蔥翠的草叢，鮮綠的柳葉，就是眼前這一片蒼黃昨日的風韻。待到這個冬天過去，它們的色彩與青春還會依舊燦爛。孩子們無暇顧及河水流淌的音韻，他們不願意被河的氣息染溼自己的衣褲和鞋襪，卻把塘面上鑿起的冰塊任由凍得通紅的小手塞進嘴巴，磕出清脆的響聲。
大人們是在清晨挑水的時候闖入河的水霧之中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淡淡的光線似乎穿不透升騰的水霧。站在河岸邊，站在濛濛的水霧中，看不到陽光絲毫的炫目。河並不介意常來驚擾她的人，也不介意陽光一時的淡薄，只是在水桶觸碰的一剎那，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在徐徐升起的冬日俯視之下，漸漸隱去升騰的氣息。
而就在水汽消散的時候，一些隱藏着的綠，在河的懷抱中悄然飄搖，魚兒在這些拂動的綠中忽隱忽現，用自己的身姿證實着河盎然的生機，向冬天昭示河在嚴寒下依然孕育着的生命。
這隱藏在河的懷抱中的綠，是霧起的清晨，挑水的人最先發現的，水桶入水的一剎那，波暈盪開，那飄飄搖搖的綠便躍入挑水人詫異的目光裏；這隨水波舞動的綠，是我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沿着河岸晨跑，偶爾走神的時候闖入我的眼簾的。我不知道挑水人臉上會有怎樣驚異的表情，但是，我的驚喜像河的波光一樣，在臉上盪漾。
河水是有溫度的，河水溫柔地包容着洗衣女子的纖細手指，水花在指間流轉，一個個俏麗的身影在水波中婀娜，與水中飄搖着的綠，遊動的魚兒爭相嫵媚着，給這條溫暖的河平添了許多紅綠的色彩。
一條不結冰的河，在村莊的邊緣流淌着，生動着，與村莊親近着，不知有多少故事在村莊與河的交織中衍生。村莊離不開河，鳥獸離不開河，草木離不開河，村莊裏的人更離不開河。一座沒有河流滋潤的村莊該失卻多少樂趣和生氣呢？
這條不結冰的河，擁着冬天太陽的光亮，迎着冬天寒風的凜冽，隱藏着萌萌的綠和生機，穿過斗轉星移的歲月，吟唱着生生不息的歌謠，在蒼茫的天地間靜靜地流淌。
【穿過小鎮的風】
冬天，是風的天地，風的季節，有風的日子總是多於無風的日子。從一入冬開始，風就不安分起來，帶着寒冷的訊息，順着山的後背，爬上山的脊樑，一個勁地吹。風沿着山坡一路暢通無阻地捲過空曠的田野，衝到村鎮的邊緣，裹挾着地頭路口的蓬草和柴莖，打着響亮的呼哨，橫衝直撞地躥過村鎮的街道，翻過院牆，在院子裏打着旋兒，拍打着窗戶，向屋裏的人們宣示着它肆無忌憚的威猛。
冬天的風是很不錯的塑型師。風經過的時候，山層層疊疊的臃腫，便開始日漸消瘦起來；田野一天天地薄了，顏色也淡了，淡到只有滿目的蒼黃。風把樹的衣裳帶走了，樹不好意思地在風中抖動着身子，看着風掠過身邊，看着風中奔跑的孩子們衣服厚了許多，卻依然還是那麼調皮靈活。
孩子們不怕冷，迎着冷風就往外跑。跑出院子，跑出鎮子，跑進田野。即使冷風從領口灌進去，從褲腿躥進來；也即使冷風吹紅了臉蛋，吹亂了頭髮，也擋不住他們高亢的熱情，攔不住他們歡快的腳步。
冬天的.白天總是那麼短，短得剛剛看到升起的太陽，便已是中午，還沒有感受到陽光的多少溫暖，夜幕就降臨了；而冬天的夜晚卻又是那麼長，長得人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長得人睡醒了一覺，窗外還是黑漆漆一片，天總也明亮不起來似的。
風起的時候，總是在夜晚，有月的夜或者無月的晚上。
我家的院子在鎮子的南邊，出了街口，走過大操場就到了河灘。冬天的河灘無遮無攔，風更大，也更冷。每年冬天，橋上的那一段路是最冷的，風從橋洞鑽過，也從橋面刮過，常常會在一夜之間把河灘變了模樣。幸好，鎮子在山腳下，風從山後爬上來，或者繞過來的時候，少了許多威猛與凜冽。然而，繞過來的風匯聚到一起，依然桀驁不馴地在鎮子的街巷裏奔突，見縫就鑽，無孔不入。
風從西北角的牆上翻過來，莽莽撞撞地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或者幾圈，找尋着以什麼樣的方式表示它來了。一個忘記拿回屋的餵雞盆，忙不迭地從這頭的牆邊滾出來，磕磕絆絆地翻滾着，翻滾出一連串驚悸的聲響。
竈火壓也壓不住，小火蓋“啪啪啪”地隨着竈膛裏跳動的火焰不停地響，火光一閃一閃地在屋頂亮出一彎又一彎火紅的月牙兒，這種影像從很小的時候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還有爺爺的呼嚕聲和窗外的風聲，有月亮的時候，投在窗戶紙上的老杏樹枝幹搖曳的影子，伴隨着我進入年少的夢裏。炕燒得很熱，只是風太大，窗戶紙糊得那麼嚴實，依然能感覺得到來自窗外的沁冷。爺爺的大羊皮襖蓋在了我的被子上面，奶奶的小羊皮襖捂着我腳底的被子，我的棉衣在奶奶的被子裏窩着。窗外，風聲依舊，屋裏，我的夢深沉。
凌晨的時候，風還沒有小下來，風一點兒也不累，在窗外吼着。我不要奶奶給我圍圍脖，學校不遠，出了街口就到了，我跑到教室的時候，還沒有感覺到冬天颳風的清晨的寒冷。
颳了一晚上的風，教室中央那個大火爐子裏蒙着的煤面兒都燒下去了。頭一天放學的時候，值日的大眼睛還說他最會壓火了，到大家早上來的時候，爐火正好着上來了，教室裏肯定是暖烘烘的，但那是不颳風或者風很小的時候。夜裏“呼啦啦”的大風把校園裏清掃得乾乾淨淨了，爐子裏的火被風鼓動着，吸引着，直往爐筒裏鑽。儘管大眼睛滿以爲很聰明地用紙箱皮擋上了出灰口，並且用一個木板凳頂了上去，然而，爐火不僅燒完了煤，也把擋着的紙箱皮燒光了，還有隻剩下四截寸把長的木凳腿的短頭兒。
大眼睛手忙腳亂地要重新燒爐子，一出教室門，卻被冷風把手裏端着的煤灰吹了一臉，我和大家一起笑他的狼狽樣兒，回頭卻找不着我的木板凳了。
爺爺親手給我做的那個木板凳特別結實，而且樣子也好看，比大眼睛賠我的那個爛板凳不知要強多少倍。我還想要一個新板凳，可是，爺爺已經做不動活了。
每一個冬天，風年復一年地從西北方刮過鎮子，強勁的氣勢似乎不曾改變過。而爺爺的背卻日復一日地矮了下去，曾經的颯爽英姿已不復重現了。與風有關，也與人有關的一個詞語叫做“意氣風發”，還有一個詞語叫做“風燭殘年”，一樣的風卻吹出了不一樣的人生。風該是多麼地善變，多麼地磨礪人啊！
還是冬天的夜晚，風又起了。
窗外，風的聲音一點也沒變，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老杏樹枝椏的影子在窗玻璃上搖曳。紙糊的窗戶早已不見了，大玻璃窗映出更多枝椏的影子，還有月亮的輪廓。
爐子裏的火又旺了起來，風大，根本壓不住火，火焰閃閃爍爍，屋頂明明滅滅的火紅月牙兒比小時候高了許多。我的被子上沒有爺爺奶奶的羊皮襖了，耳邊也聽不到爺爺的呼嚕聲了，只有我的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和他們的媽媽翻身時的悉悉索索聲。她的被褥下窩着孩子們的衣褲，我的衣衫在孩子們的腳底蓋着。
風在院子裏嘶吼，我在黑暗中盯着窗玻璃上的樹影，還有屋頂閃爍着的火紅月牙兒。我的夢少了，我的夢鑽進了小孩子們的夢裏了，他們的夢一定和我小時候的夢一樣香甜吧？
窗外月光如銀，我知道，我還能聽得懂風的聲音，我能聽得出風從西牆翻過來的聲音。風在院子裏尋覓着，尋覓着它能帶走的東西，可是，風能帶走什麼呢？我知道了，是歲月，是時光，是過去。很多東西不在了，唯有月色依舊，風依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