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忘卻的懷念散文

再次夢見父親的背影，在一個蒼翠欲滴的竹林裏，清瘦的身影繞着寒塘踱步，一種淒涼感油然而生，忽然想起該爲父親寫點什麼了。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十四年半了。記得那年暑假的清晨，我照舊提着一籃衣服去河邊，江南的盛夏，即使在早晨也少不了灼人的酷熱。不知怎麼平時做事一貫認真的我，那天好像沒長記性，也許是我的第六感覺特別靈敏吧。當我提着洗好的衣服回家時，發現刷子掉在河邊；當我返回把刷子找回時，發現手錶又遺落在河邊的石板上。我只好再次返回小河，當我再次回到家時，遠遠的就看到孃家的一位大叔站立於我家明朝的木板屋前，他手裏拿着一塊報信的白布，帶着低沉的語調對我說：“夏夏，你爹走了”，說完他的眼眶裏已噙滿了淚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頓時驚呆了，佇立於門口半晌吐不出一個字。大叔看到我好像傻了一般，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向我道來，看到我依然沒說話，他說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是面對現實吧，他還得去給別的親朋好友報信。等他走後，我才幡然醒悟過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頓時散落了一地。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就是一個熱情好客、活潑開朗的人，他的身體一直硬朗着，忽然聽到父親去世的噩耗，讓我無所適從。然而任憑我怎麼想，當我面對父親已經躺在搭建在路旁的臨時帳篷裏那個木盒中時，我不得不面對眼前的事實。已經失去理智的我掀開了躺着父親的靈柩蓋，無論我怎麼搖擺，父親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他的臉色已經鐵青，找不到半點血色。我恨不得把他從棺木里拉出來。

出殯的那天，天灰濛濛的，似乎馬上要下大雨，全村的人都來爲父親送行。送行隊伍中忽然傳來一句大喊“要下大雨了，你們把傘撐上！”我們姐弟幾個誰也顧不上天氣的變化，父親爲了我們歷經了多少日曬雨淋，讓我們爲父親做最後一次淋雨又算得了什麼呢？也許是父親的善良感動了上蒼，也許是我們的涕零擋住了風雨來襲，上天不願意讓我們陷入無限的悲傷，黑沉沉的烏雲竟然在幾分鐘後隨風去了遠方，露出太陽紅彤彤的臉。

父親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只留下一幕幕往事在記憶的幻燈片裏一次又一次地上映。

（一）苦難人生，堅強無比

在我們中國的農村，最怕忍受無子的閒言碎語。我在衆多姐妹中本來排行第四，可在我還未出生時，我的哥哥就因爲感冒染上肺炎而夭折，同一年內我的一個小叔叔也因爲同樣的病死於非命。那時正臨新安江水庫蓄水期，已經開始動員水庫周邊的居民移民，老家其實在水庫下游，遵循自願移民政策。也許是因爲接二連三的家庭變故，祖、父輩們無法承受失去親人之痛吧，自願報名加入了浩浩蕩蕩的移民隊伍之中，帶上病已垂危的爺爺奶奶一大家子人，來到了這個窮鄉僻壤之地。生活物品還沒到，運送移民的車輛就急着去趕運爺爺奶奶的棺木，父親與其他移民一樣，只是暫時居住在臨時搭建的茅草屋裏，年紀並不大的祖父母就撒手西去，留下兩個年幼的叔叔和姑姑給父母照顧，第二年因爲我的到來，父親 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同村的'一家有三個兒子，出於盼女心切，他主動提出拿我跟他的兒子調換。雖然父親也盼望有個兒子繼承香火，但他始終不答應他的提議。他寧可守着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想讓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孩取代我的位置。我的表現也沒讓父親失望，從小到到大，在村民的眼裏我一直是個乖巧又懂事的女孩，每次節假日，我們也都跟着父親早出晚歸去幹農活。兩年後，弟弟在家人渴盼的目光中降生了，弟弟的出生給家庭帶來了更多的是歡樂，但也給本就貧困的家庭帶來了更重的負擔。

隨着小弟的出生，一家八九口人的生活落在父親一人身上，我們也只是利用節假日幫父親打打下手。母親年輕時就體弱多病，這對於一個快揭不開鍋的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但父親爲了我們的學業，所有的困難都被他踩在腳下，父親每天都比太陽起得早，實行包產到戶後，他總是到田裏迎接東方的第一縷曙光。爲了多賺一點錢好讓我們交學費，父親不光種自己家的責任田，還到一些山溝裏開墾了許多新田地，白天父親忙着去責任田，晚上利用在家休息的時間，承包了一些做竹篾簍之類的活兒。每逢秋收後，父親依然像農忙時節一樣，去搞一些廉價的副業。

還記得在我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們姐弟幾個頂着烈日忙着“雙搶”（搶收早稻，再種晚稻），全身的汗水在烈日的暴曬下如煉油般地滑落下來，與田裏的泥水攪和在一起，溼漉漉的衣褲就像剛從水裏打撈出來的一樣，粘貼在脊背上。因爲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們誰也不吱一聲苦和累，父母用無聲的語言調教出我們一股團結又勤勞的力量。正在我們都忙着種稻時，忽然村裏有一個人從縣城回來，帶來了母親病情惡化的消息，此時我們的淚水都不約而同地落在水田裏，和那播種時與水碰撞發出的聲音奏成一種不和諧的音符。母親臥病在牀，爲了我的學業也已無能爲力，只好讓人帶話說讓我不要再去上學了，家裏確實拿不出錢供我的學費。然而父親沒有放棄，在父親與未婚姐夫的幫助下，我還是如願進入了中學。

（二）處於逆境，不忘學習

父親深知沒有文化之苦，爲了我們姐弟幾個的學業，他受盡了人世間的一切苦和累，最後他下定決心把自己每天抽兩包煙的煙癮也戒了，但他有一個條件：誰也不要想留級，誰留級就別想上學。在那留級盛行的年代，爲了能讓自己多爭取幾年的上學機會，我們姐弟幾個都特別努力，家裏的板壁上帖滿了我們的獎狀，這是父親最感到驕傲和欣慰的，也許是父親能夠一直支撐着自己不倒下的精神支柱吧。

雖然父親也與衆人一樣希望有兒子光宗耀祖，但在學業方面根本沒有男女之別。曾經有人對我父親說：“家裏那麼艱難，就別讓女兒去上學了，女孩讀再多的書，到時也還是去給別人燒竈。”面對這些，父親只是莞爾一笑，無聲就是最好 的語言。

父親不僅僅要求我們刻苦學習，他自己也是一個積極上進，勤奮學習的人。因爲爺爺在當兵時落下風溼性關節炎 ，每當溼冷季節，爺爺的腿就疼痛難忍，只有靠年幼的父親去生產隊裏拿工分，爲此父親沒上過一天學。然而父親從來就沒有放棄學習，直到我們上學了，父親也一如既往地堅持讀書看報，碰到不認識的字就請教於人。那時生產隊裏每年都 會訂上幾份報紙，父親總是去隊裏找一些報紙來看。後來大家都知道父親愛報如命，乾脆讓郵遞員把報紙直接送給父親，讓父親代保管，再到年終分一次。能第一個看到當天送來的報紙，報紙時常成了父親餐桌上的菜餚，因爲愛它，父親當然樂此不疲。

因爲執着，父親成了生產隊的第一把算盤手，後來還當過生產隊長，會計各職 。雖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官”，但對於一個未進過校門的人來說已經相當不易了。 父親有着超強的速算能力，直到老年，我依然感到自愧不如。

（三）熱情好客，樂於助人

父親的善良是出了名的。父親雖有衆多的子女要撫養，但還是把自己的弟弟勝似自己的親骨肉一樣來對待 ，父親辛辛苦苦把叔叔撫養成人，幫他娶妻，自己獨自置辦的房產與叔叔一分爲二。父親的善良不僅僅是在兄弟、熟人方面，更難能的是那些陌生的窮困乞丐。每次有乞丐來行丐，父親哪怕沒有了下一頓的米下鍋，也要盛上一大碗的米給他們 ，不過這樣的善心也有被利用的時候。

在那年冬天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 有一位大約五十出頭的男子身披兩件打滿補丁的單衣，凍得瑟瑟發抖，手上端着一個粗瓷大碗，來到我家乞討。父親給了他一大碗米後，叫他進屋吃飯，還從木箱底找來一件自己並不捨得穿的大半新棉衣送給他穿，第二天臨走時還送給他一把油紙傘。在那個年代，一把油紙傘也是特別珍貴的物品，只有出遠門時我們纔拿出來用，平常外出一般用薄膜當雨衣。然而，讓父親傷心的是兩天後恰巧都去了縣城，卻看到他走進了當時 一家比較高級的飯店，頓時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父親並沒有因爲自己的善心被欺而停止他的施助行爲，每次看到有比自己困難的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接濟着，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善舉，但對於父親的家境來說，竟意味着自己得從牙縫裏去擠 ，甚至得加點野菜充飢。

在 我們的眼裏，父親與男女老少都能和睦相處 ，他是個熱情好客的人，每次吃飯時，只要看到臨村的熟人路過我家門前，都會拉住小飲幾杯。當然父親的付出有時也能得到回報，無論他走到哪兒，也不用擔心會餓着回來。

（四）愛惜他人，輕視自己

父親可以愛他的妻子兒女，可以愛他的父母兄弟，可以愛他的姐妹，可以愛他的親朋好友，讓人心疼的是從來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在我十歲那年，因爲蛔蟲鑽膽，爲了給我治病，父親摸着漆黑的夜，行走在墳冢林立的山間小徑，我幾度從昏迷中醒來，在父親的背上有種飄飄然的 感覺，但我不知道父親爲什麼揹着我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穿梭，只聽到耳畔是呼呼的夜風吹拂着竹林，竹林發出嘩嘩的響聲，亦或是吱嘎作響的聲音，如同一隻魔掌向我抓來，如今想來卻是那麼毛骨悚然。但，爲了我，父親把“害怕”二字從人生字典裏刪除得無影無蹤。

在母親多病的歲月裏，父親不顧自身的辛勞，總是在母親的病榻前噓寒問暖，從來沒有半句怨言。父親是血肉之軀，自然也有生病的時候，然，他從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每次感冒都是一拖再拖，還每天拖着沉重的腳步去田野山頭。當然，這些舉動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多少次都是母親逼着父親，拉着他纔去醫院看病。

都說父愛如山，歷經種種磨難的父親從不把人間滄桑寫在臉上。

當一滴淚從眼角滑落，那是咀嚼父愛的味道而萌生的感動。

流年，已逝；時光，清淺；唯有永不荒蕪的記憶在歲月的打磨中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