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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座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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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屋後有一座山,不是很高,據縣誌記載海撥380多米。我一直不信有那麼高,小時候我們爬上爬下,一天要往返無數次,沒覺得山有多高啊.

懷念一座山散文

山有個神祕而且奇怪的名字,叫佛過山!聽村裏的老人講,如來佛要去見玉帝,路過此山在這歇腳,佛過山因此得名。

老家的大門就對着佛過山的東山頭,太陽每天都從那裏升起。那裏的山體是裸露的,石壁陡峭,石壁四周卻樹木茂盛,百草葳蕤。每次下大雨,石壁上面就會有飛流瀑布的景觀,雨過天晴,石壁上就會現出兩隻白色的腳印,相傳那是油鹽凼。說是很久以前,山下住着一戶人家,很窮,但是人善良孝順。佛祖可憐他們,在這留下兩隻腳印,一隻腳印可以冒出菜油,另一腳印可以冒出食鹽。

這個傳說無從考證,但是油鹽凼是真實的,至今還在石壁上,城裏的專家來考證了幾百遍,也沒有考證出名堂。這是一個未解之謎。

也許這山真的跟佛有緣,不大也不高的佛過山,竟然有兩座廟宇,村裏人習慣叫大廟和細廟。

細廟住着一個白鬍子的老人,都稱他爲道士。據說他法術高得很,能呼風喚雨,救治百病。小時候我生病了多半是讓他治療,喝他熬製的苦水,幾天就好了。不僅是我,方圓十幾裏的村民,無論遇到麼事都會來找他。比如牛跑得不見了;道士掐指一算,在哪方天可以找到,比如婚嫁喜事,動土喬遷,擇日算命更是非找道士不可。據說,凡是按照道士說的去辦,就諸事順利,有人偏不信邪的,多半要出紕漏。

記憶中道士的法術沒有真見識過,但是見過他在廟門前練拳,動作很慢。道士還是個有學問的老先生,他寫的對聯,貼在廟門一側,那字寫得厚重有力。寫的是:“一山煙雨竹搖風”,還有一聯卻沒有。他說讓風吹不見了。

這個對聯讓我一直耿耿於懷,他原來的對聯到底是哪些文字呢?他不肯說,或者是根本就沒有?讓風吹跑了他爲什麼不再寫呢?

這成了另一個不解之謎。

細廟不是富麗堂皇的`廟宇。細廟是很簡陋的磚石瓦房,明四暗八的結構,四周古木參天,遮陽蔽日,顯得陰冷,維獨廟門前有一塊空地,陽光像水一樣從那裏潑撒下來,把廟堂的前廳照得溫暖明亮。現在想起來,才知道當初設計細廟的工匠還是用心良苦的。

細廟的香火一度相當鼎盛,在巴河流域名聲斐然。也許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一座籠罩在佛光裏的細廟,靜祕幽閒地隱藏在鄂東北的山溝裏,如果不是有人前來拜謁,誰也不會知道我們團風還有這樣一個神氣嫋然的地方。

細廟的東側有一大片竹林,有楠竹有水竹,枝葉蔢蔬,竹影搖曳。夏天我和小夥伴最喜歡在竹林裏躲迷貓,嬉鬧得滿身是汗,忽然一陣山風輕輕吹來,那感覺特別涼爽愜意。竹林中央,有一方池塘,水面常年浮着一層薄薄的霧,道士就是在這提水吃,那水清亮甘甜。道士穿着灰色的長袍站在水邊的青石板上,霧氣縈繞在他的腳邊,那時候我覺得道士就是佛的化身。

尋着竹林深處那條小路,一直往山上走,站在山脊一個突兀而起的石頭上面,遠遠的可以望到山頂的大廟。

大廟住着一位道姑。

據我的奶奶講,道姑姓張,年輕的時候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子,識得文字,二十五六歲時,父母要她嫁給一個財主,財主年紀大而且是個瘌痢頭。道姑死活不同意。舊時風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違,除非她出家。道姑悲憤無奈只好出家,然後一直住在大廟裏。

在我的記憶裏,道姑就是一個很嚴肅的老婆婆。很少看到她笑,她偶爾下山,在村裏走動,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總是靜靜地退到路邊,小聲地答應。她每次下山,都會有人給她一些油鹽,一些大米或者是五穀雜糧讓她帶回山上。有時她拿不動,我們這些小孩就幫她搬到山上去。

那時候的大廟比細廟冷清得多,到大廟參拜菩薩的村民很少。我想着,是不是道姑的法術沒有細廟的道士高明呢?但奇怪的是很多人家都把男孩子寄附給道姑做她的乾兒,在簡單的倒茶就算拜寄的儀式之後,我也成了道姑的乾兒之一。

大廟也是磚石建築的幾間瓦房,比細廟小得多。堂屋裏供奉的菩薩也非常少,只有一尊觀音神像稍微高大一點,兩邊立着泥塑的土地菩薩和關公,這樣的擺設是非常奇怪的。大廟這樣小而且不成氣候,爲什麼要稱之爲大廟呢?

我常和小夥伴爭議這件事,關公是戰神,他是用來保護觀音的嗎?但是觀音既然是法力無邊的菩薩,連孫悟空都怕她,她爲什麼還需要關老爺的保護?

大廟的公廳裏除了觀音菩薩,還有一臺織布機。這臺木製的織布機跟我奶奶的織布機並沒什麼不同,但是在廟堂裏擺着織布機這是個很奇怪的事。道姑爲什麼還要織布呢?我們不懂這些,但是織布機讓我和我的小兄弟們非常興奮,都撲上去,這裏摸一下,那裏扯一下。道姑連忙過來帶我們到外面去玩。

大廟的外面有一片桃樹林。桃花盛開的日子,滿山坡都是紅豔豔的,樹枝上開滿了桃花,地上落滿了桃花,鑽進那片桃林,就像置身花海,拈起一朵朵落花,能聞到淡淡的清香,蜜蜂蝴蝶在身邊飛來飛去,鳥兒在這裏叫喚一聲,很遠的地方就有一聲接應,就像在對話一樣,特別有趣,山坡下,碧綠的青草掩映着澗溝,清澈的泉水潺潺流淌,大廟這樣清幽靜美,猶如世外桃源。

那時候我們都很調皮,哪裏懂得珍惜美景?記得一次我們抓住桃樹的枝丫使勁地搖晃,嘻嘻哈哈地看紛紛墜落的花瓣。道姑慌忙跑過來制止。她蹲在地上,擷取一些花朵,然後默默地在桃林裏行走,她走得很慢,嘴裏還唸叨着灼灼其華之子于歸之類的。我們不懂她說的,都以爲她在念佛呢。

多年以後我偶然讀了幾頁《詩經》,才知道道姑唸叨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其家”。想起道姑,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位灼灼其華的女子,她本該擁有美麗的愛情,擁有溫馨的家庭,她完全應該快樂幸福地生活在這人世間,但是腐朽黑暗的封建習俗卻把她逼上了佛過山的廟堂。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倦縮在那個破廟裏,多少個風雨飄搖的黑夜,多少次蛇蟲野獸的侵擾,有誰知道她一個弱女子內心的恐懼?有誰在意過她的寂寞和悲傷?

那時候我們想不到這些,也不覺得道姑有多麼命苦,我們對桃花對《詩經》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們就是一羣餓急了的猴子,我們到處找可以吃的東西。

挖毛根,摘桑樹棗,抽毛楂,扯馬齒筧,偷梨子,打桐子。知道桐子吃不得,也要打下來,咬一口,扔到很遠。而最好玩的還是炒野豌豆,在兩塊石頭的縫隙處架起一塊瓦片,放上豌豆,乾柴細火燒起來,不一會就聽到豌豆炸裂的聲音,豆子的香味在山坳裏散開,我們一邊炒一邊急得舌頭舔着嘴脣。

道姑守在不遠處,她怕我們把山上的野草燒着了,總是叫我們小心點。每次我們都要分一些豆子給道姑,她接過豆子的時候,我看到她嘴角彎起一些微笑。佛過山貧窮的日子偶爾泛起一點小小的快樂。

但忽然就出事了。不記得是哪一天,一隊人馬衝進了細廟,他們把菩薩神像所有他們認爲是“四舊”的東西全部砸爛,最後把道士也捆走了。大廟也不能倖免,觀音菩薩打得稀巴爛。所幸的是沒有帶走道姑。

但是到處都說道姑是封建勢力的代表,連織布都要供奉菩薩就是證據。這以後只要是批鬥大會,就要道姑站在那些壞人旁邊陪鬥。時間久了,我們以爲道姑跟那些壞人是一夥的,我們再也不去大廟玩了。

一年後的冬天,巴河的沙灘上發現了一具女屍,都說是大廟的道姑。那時候所有的人都忙着修築水庫,水庫就修在細廟的山腳下。人像螞蟻一樣在工地上挖土挑土,大家都汗流浹背,道姑死了就像死了一隻螞蟻。沒過多久細廟變成了紅星林場,幾個單身漢住在裏面,大廟在連續半個月的暴雨過後,轟然倒塌了。

就像是一眨眼,我離開佛過山三十多年了,行走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老家屋後的佛過山始終是我解不開的情節。每次回去,我都會一個人到山上轉來轉去,總是拿着手機這裏照一下,那裏照一下。

路,蜿蜒着,荒草掩映的小徑,左一腳是痛,右一腳也是痛……

2016-4-28寫於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