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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條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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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條狗散文

該怎麼稱呼她呢?

到死,她都沒有一個名字,哪怕是一個最簡單最普通最廉價的名字。唉,人啊,有時真是吝嗇的很呢。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人的另一種劣根性的顯現——歧視嗎?

人們似乎有點看不起這條狗的理由。

這條狗的來歷的確比較複雜。她最初從哪裏來,出身怎樣,我們都不大清楚,也沒人打聽。好像這事誰都不值得去打聽。雖然她還是一條母性的豎耳垂尾的漂亮狼狗。按說,這樣的狗一定應該有些高貴的血統呢,比如她祖上哪輩應該是純種德國黑貝之類。事實上,她真正的主人也確實在內蒙古當着大官。但這狗不知怎麼,就不受待見了。先是,距離我們比較遠的泰圓礦的包頭人於礦長,把她當成隨手贈送的玩物,送給了我們臨礦的天津人陶礦長。可能,陶礦長年歲有點大,五十大幾近六十,只顧自己整天跟官場上或同行的那些狐朋狗友喝花酒,經常還喝得稀泥爛醉,對這條半路改嫁的白撿的狗持無所謂怠慢態度,視若無睹,不怎麼稀罕。也可能是,她呢,靈着呢,一定感受到了新主人陶礦長對她骨子裏的不屑,她自己在那裏百無聊賴,又無人照管,見我們這邊熱鬧,人多狗多,就湊溜過來,混着吃點剩飯菜,混着跟公狗黑虎他們玩。也可能是我們這裏更具狗可以生存的環境條件,狗類可以和諧相處,人也比較憨實寬容,至少表面不討厭她驅趕她,也不心存歹意謀算她殺害她,她就腆着臉,留下,再不走了。

但好像因此,她也就有了一個斜眼偷看人臉色的毛病。這不算一個大毛病。那眼神就像過去大戶人家的小媳婦,或下人,這肯定跟她的經歷和處境曲折有關。

陶礦長有次過來,發現她竟然在這裏,奇怪地笑了笑,卻也沒有往回要的意思——其實,估計他想要也要不回去了。譬如一個女子,鐵了心要跟人私奔,誰又能強拉回來呢。

她就完全算是我們礦山的一員了。

但她一直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名字。似乎人們心裏總還是對她有點看法的,就像看待一個曾經來路不怎麼正的熟悉女人。因而,只是這樣叫她,那狗。

不過,我總覺得,那狗二字,跟人叫誰“那貨”,還是有着明顯區別的。

憑心而論,那狗,她作爲母狗,我覺得是個合格的媽。

叫包頭的於礦長和天津的陶礦長尤爲稱奇的是,她在他們那裏幾年,不發情,也不下娃崽,似乎像個騾子,誰知到了我們這裏,她竟然開懷了!不僅開懷,她的小狗呢,還一窩又一窩,一年生兩窩,下得忒勤。這事!於礦長有次就在酒桌上大有醋意地揶揄,嘿嘿,估計像你們大同人騷!石女也得有了孩子!

嗨!這叫什麼邏輯什麼心態嘛!可我們都理解,這僅僅是酒酣耳熱後的玩笑。

她頭胎留在附近礦山的兩個兒子,已經三歲了,據說都很優秀。身材高大,盡職盡責,是看護礦山的得力干將。我見過其中的一個,竟被起了個女人名,叫花花。花花的確好骨架,長相俊美,威武。見有生人,汪汪汪狂吠着告訴主人。花花黑白皮毛,耷耳豎尾,沒有一點狼狗的意思,估計是她跟哪個土狗野合的產物,完全不像我們黑虎的種。

我今年春天剛上山,就發現她已經大肚子懷孕了。大約過了兩個月,她生育了。六胎。

她特別護崽。哺乳期,誰靠近狗窩試圖看看小狗,她都緊張而兇狠地盯着,呼呼低吼着,彷彿在嚴厲警告,不許靠近。剛生育那幾天,她連吃食都顧不上,只等我們的大師傅什麼時候到狗窩跟前喂點。狗娃崽稍大一點,估計她特別餓了,才匆匆跑到我們廚房後面的食盆,隨便什麼,吧嗒吧嗒大口塞些,又迅速返回窩去。

她教養孩子很有一套。她不允許小狗們隨地大小便,每每都趕它們到窩後邊的山坡背地拉屎撒尿,因而窩裏窩外總是很乾淨。小狗出窩,她也決不養成孩子戀母的壞習慣,該斷奶時毅然給小狗斷奶,哪個都不行。如果有誰黏纏上來,呼呼兩口,真咬,咬得小狗娃害怕着尖叫着再不敢上前。小狗剛能爬出窩,她就帶着孩子學習吃食。她平時還積極鼓動小狗們互相撕咬,爭鬥,努力培養它們應對未來複雜生活的自立精神和自信心。這六個小狗娃呢,完全不像她的第一窩崽,多是來路不明的野種,這些都毛茸茸,胖嘟嘟,有三個幾乎完全像她,黑黃短毛,另外三個,明顯就隨我們的公狗黑虎,滿身滿腿的黑黃長毛。這些狗娃崽,初則憨態可掬,漸漸機敏喜人,誰看了都覺得好,都想逗着玩,都想要。

小狗40天出窩,人們陸續要抱走,必須乘她不在跟前。但她很敏感,這時候她肯定有預感,箭一樣不知從哪裏就直撲回來。卻也只能緊張而無奈地在狡猾的人和車跟前來來回回地嗅着,焦急地四處尋找她的孩子。但哪裏能找得到?即使找到,又能如何?她只能憂鬱地低聲哀號。

我想,她一定明白,狗跟人一樣,兒大母不留。小狗大了,該有它們自己將來的生活出路。離別,是一種生活常態。當母親的一定不忍,但又不能不屈從於現實。尤其,不能不屈從於人類,特別是已經成了她的主人的人類。

她難以抗爭。

她在生育方面是有過慘痛經歷的。就在剛剛過去的冬天。

冬天,石材礦山都停工。天寒地凍,野外不能作業,員工放假,只留幾個看守的人和狗。礦山正常生產的時候,狗下娃崽多少都無所謂,礦山人多,剩飯菜多,山地各種野味也多,狗的營養食材都沒問題。但她偏偏不識時務,就在清冷荒涼的冬天生了,還八個。雖說公司給看守人留有狗糧狗錢,可問題在於,一是山區交通不便,距離可購買東西的鄉村比較遠,看山的光棍老漢懶得辛苦挪窩,二是那麼幾條大狗,不啻於幾個大後生,能吃着呢,看守老漢自己吃還嫌肚大,飯食少,狗們就只好忍飢挨餓,勉強捱日子。三呢,看守老漢本來掙不了多少錢,他還想從狗嘴裏摳攢幾個。這樣時節,一條狗的懷孕,完全就堪比遭遇了人類的“六零年”,怎麼能好活呢。但既然懷了,她就必須把娃崽生下來。

真真生不逢時。不知她愁不愁,反正看山的老袁愁了。又是八張嘴吶!小嘴也是嘴。

輾轉反側了三個夜晚,老袁拿定主意了,一大早就拿把圓鍬,到山坡挖土坑,等她尋食不在,就把八隻狗娃崽全部提出來,悉數扔進坑裏,埋了。她回來,發現孩子們一個都沒了,圍着狗窩一個勁兒哀號。但任她怎麼哀號也喚不回一個娃崽。她只好哭喪着臉哀求主人。老袁若無其事,氣定神閒,待理不理。她只好循着氣味再到處找。終於找見坑殺地點。就雙腳並用,挖,使勁兒挖,兩隻前爪都挖出血來。表土層已經凍住,她白費力氣,挖不動,但一定她發現了孩子生命的跡象,就邊刨邊嚎叫,哀傷的聲音傳到老遠。老袁畢竟心存不忍,聞訊過去,拿鍬把土挖開,七條已經死了,就剩下一隻小狗還活着,可惜頭部被鐵鍬鏟開一道大血口子。她在一旁看見,瘋了一樣地衝進坑,一口叼起受傷的小狗就直奔狗窩。

老袁的眼睛突然溼了。心裏感嘆,好長的狗命!

我上山時,這條小狗還活着。瘦了巴幾,恣毛滯色,很猥瑣很殘疾的樣子。由於我們的到來,她們都能吃飽了,也能吃好了。小狗漸漸換過毛色,有了精神。但突然一天,小狗死了。據說小狗過了百天就要翻腸子,如果這之前常吃肉之類肥膩食物,腸子就翻不過來,容易死掉。此時的`她,肚子再次大了。我沒看到她因小狗的死亡表現出過分的難過或悲傷。

估計,她被新生的幸福和希望,團團圍裹了。

最終,她的六個孩子正常降生,出窩,卻一個也沒能留在她的膝下。

每當有人抱走小狗,我都能發現她愁苦憂鬱的眼神,和無力躑躅的可憐舉動。她彷彿被誰抽走了一些脊髓。大概她有着太多的無奈和幽痛。但她只能深深地壓抑在心底。

所有小狗漸漸都被人抱走後,她的肚子一下就又明顯大了起來。好多人猜測,莫非這麼快她又懷娃崽了?我則搖搖頭否定了這種看法,不可能!狗不像人。人可以肆意沒有節制,狗一定是有發情期的。也許,是她心勁兒大,氣出了毛病。最後事實證明,她一定是病了。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大到我們每個人都感覺不可思議。我對病理不懂,但一直懷疑她就是得了人間因氣而生的俗稱爲鼓症的肝癌。她那滾圓到幾乎要漲開的肚子,似乎特別沉重,她走路都幾乎擡不動腿。走不動,她就不得不長時間跌臥在某個地方,哀怨而痛楚地看着她的路來路過的每個主人。

她有強烈的求生願望。我發現她有時很想吃飯。但她吃了,坐臥不寧,似乎更難受。

我叫人給她餵了一些消炎藥,期望那僅僅是她肚子裏的炎症,但不起作用。我希望能有個獸醫,給她做個手術,摘除這個沉重的負擔,但無法實現。於是狠着心想,還不如痛痛快快給她一刀,殺了她,叫她解脫了罷,但沒人能下得了手。

她的大肚子也就兩個月。八月十五闔家團圓後,十六早上,我驅車從大同家裏趕上內蒙古礦山,一下車,就發現她像平時一樣,低着頭跌臥在那個牆角,而其他狗們都沒露面,都不像往常來歡迎我。我略感詫異,但也沒當回事。

過了一會兒,有人打水路過她,突然驚叫道,哎,那狗死了!

我的心一緊。趕忙出去看。她真的死了,眼睛緊閉,白森森的牙呲着,一動不動。我能想象她死前經歷過的無限痛楚。

我懷念這條狗。

不因爲她病的可憐,死得難受,就覺得,她平時是一條最盡職盡責的好狗。

別的狗跟着主人上山轉,她不去,守門。縱使她懷孕,生育,每次夜裏的第一聲警示吠叫,都是從她開始。即使她身患重病,每有警報,她都條件反射般地迅速躍起,顛顛着碩大的肚子,跟別的狗勇敢地站在一起。就在她患病一個月的一天夜裏,有野狗出沒,她跟她的同伴們並肩戰鬥,兩條後腿和背部,都被咬傷。但她舔着自己的傷口,再次出險,依然衝到最前線……

我們礦山自從養了狗,一直沒出過丟失或破壞等方面的案件。這首先要歸功於這些狗,而且我覺得,因爲礦山有了她,我們的礦山也就更安全些。

她真是一條好狗!可惜,她永遠地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