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看夕陽散文
暑假的一個黃昏，我在河邊散步，忽然看見前邊走來一對老人，男的高大魁梧，戴着眼鏡，女的也很高，滿頭白髮。女的攙扶着男的，走得很慢。男的呆呆傻傻，不像個正常人。女的低頭看着路，還不時提醒他要小心。這種情景讓我很感動，就默默地注視着他們。越來越近時，我突然感覺男的很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女的忽然一擡頭，我一瞬間認出了她：“李老師！”我馬上熱情地叫了一聲。李老師也認出了我，就停下來和我說話。自她退休以後，我這是第一次見她。早知道她在縣城住，只是沒有遇見過。
我們說話時，她的丈夫在一邊呆呆地看着。我問：“他現在的身體怎麼樣？”
李老師看了他一眼說；“他還能有好嗎？只知道吃，你看他胖的。”
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又問了問她女兒的情況。她的三個女兒都已成家，也都是上學走出來的，現在生活都很好。李老師也有四千多元的退休工資，經濟上沒什麼困難。
我說：“你現在也該享享福了。”
“除了伺候他，沒別的事。”李老師說。
寒暄了幾句後，我們就分手了，李老師繼續扶着他向前走，望着他們的蹣跚的步履，我不僅浮想聯翩……
李老師的丈夫和我是一個村，按我們張家的輩分，比我低一輩。但他在鄰村住，平時不到我們村來，只是種的還是我村的地。這實在太特殊了，住在這個村，卻不屬於這個村的人。這無疑給種地帶來了不便。
我小時就常聽人說他們的故事。他們原來是師範同學，一個高大英俊，一個美麗動人，自然產生了愛的火花。然而畢業後，她的父母堅決反對這門婚事。原因至少有兩個：一是她的家在濟寧市，而他在農村。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親生母親去世了，雖然父親也在濟寧某大學教書，但有一個後媽，他根本不屬於那個家庭。他在老家由爺爺奶奶撫養。他的父親和後媽很少過問他的事。這樣懸殊的家庭背景，她的父母怎能把她往火坑裏送呢？我們看梁祝的故事時，都會譴責嫌貧愛富的父母，但輪到自己時，有幾個不嫌貧愛富的。當然，每個父母都希望孩子有一個好的歸宿，這也是人之常情。
李老師自然拗不過父母，不得不和他分手。
沒想到，他還真像梁山伯那樣，非祝英臺不娶。娶不到，就害了相思病，不久就不太正常了。
農村裏興沖喜，說是得病的人，只要一娶親，病就好了。最疼他的奶奶爺爺趕緊張羅着給他說媳婦，不久也就結了婚。親是娶了，喜卻未衝。他的病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重了。歐陽修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好像是專對他說的。我常想世人都說“癡情女子負心漢”，可爲情而癡的漢子也不少啊！可惜他不對老婆癡情，這自然引起了老婆的不滿，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守着一個不愛自己的傻子，誰能受得了呢？不到一年，勞燕分飛了。他這回不僅是孤家寡人，而且人們都知道了他的病，沒有人願意再把女兒嫁給他。更何況，在那個年代，娶個媳婦比楊利偉登空還要難，好多正常人還要打光棍呢？
禍兮福所伏，人間的事有時候就是讓人難以預料。一直在遠方默默關注着他的她，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嫁給他！真是石破天驚！她的父母、親人馬上組成了統一戰線，紛紛阻擾、勸說，沒有一個人支持她。但是，女人一旦鐵了心，十六頭馬也拉不回來。明知是火坑，也要往裏跳。古代爲之殉情的不少，現在很少有這樣傻的人了。父母擋她不住，又以斷絕一切關係相威脅。她要在親情與愛情面前做一次選擇了。我無從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做了什麼樣的思想鬥爭。我知道的事實是：她最終嫁給了他！
周圍的人沒有誰能理解她的行爲，就像沒人理解簡.愛爲什麼要嫁給羅切斯特那樣。外人只會從外部條件去評判愛情與婚姻，卻無法深入其中來了解真相。她是不在意別人的議論的，走自己的路，讓閒人叨舌去吧。她已經義無反顧了！
從我記事時，她就在我村中的學校教學。我上三年級時，她教我音樂（我上初二時，她又教我數學）。我特別喜歡上她的課。因爲她的歌唱得特別好聽，那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最好的歌。她教了我好幾年的音樂。從她那兒，我學會了很多革命歌曲，如《東方紅》《太陽出來照四方》《紅星歌》《國歌》《我的祖國》等。她對學生很慈愛，不像別的老師那樣動不動就打罵學生，所以同學們都很喜歡她，都盼着上她的課。要是那一課她有事不能上，大家就會很失望。我那時候甚至想，她不應該做老師，而應該當個歌星。
我上初中時，偶然一次聽廣播，（那時家家都有廣播，現在的人恐怕不知道了，那是當時最好的和外界聯絡的方式。從廣播裏可以聽新聞，聽歌，聽評書等。）正好聽到李老師在縣裏舉行的表彰大會上的發言。因爲她是我的老師，我也想聽她講講自己的故事，所以聽得特別認真。幾十年過去了，她的話依然縈繞在耳畔。
李老師的發言主要有這麼幾條：
一、她爲什麼嫁給他。她的解釋就是：他是爲她而犯的病，如果她不嫁給他，他可能命都沒有了，更不要說娶媳婦了。那麼她會自責一輩子。當初她同意父母的要求，是覺得他離了她也會找別的女人。她沒想到他這麼癡情，否則，她是不會屈從於父母的。
二、嫁給他之後承受的苦難。她說的事很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一次，他犯病了，抱起女兒要往外扔。幸虧她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把女兒搶了過來。女兒嚇得大哭，她也哭成了淚人。
有一個冬天，他又犯了重病。縣醫院裏不給看。她只好用地排車拉着去濟寧。一百多裏的路，又是嚴寒的冬天，一個女人踏上了求醫路。徒步一百多裏，還要拉着一個男人。她走得渾身是汗，最後只穿一件單薄的衣服。好容易到了醫院，醫生讓住院。可她帶的錢差得太多，而且這還是求爺爺告奶奶從東鄰西舍借來的。因爲他時常犯病，再加上上有老下有小，常常是舉債度日，到哪兒再弄錢去啊？！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去找他的父親。但是他的後媽堅決不給。她的哭訴、哀求打動不了鐵石人的心。我也弄不明白，雖然是後媽，但父親總是親的啊！爲什麼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顧呢？怪不得人們常說：有了晚娘就有晚爹。
真是上天無路，告地無門啊！最後，她終於決心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到了久違的孃家，她母親和妹妹見了她抱頭痛哭。他父親在一邊也流淚，儘管他聲明和她斷絕關係，也不讓她進門，但畢竟是生身之父啊！哭過之後，她說明來意。她父母也看到了自己不承認的`女婿的狀況。畢竟女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母親想幫她。可他父親板起臉，就是不同意。爲了眼前的難關，她哭着跪倒在老父面前，苦苦哀求。父親老淚縱橫，任憑淚流成河，就是不吐口。她見父親也鐵了心，就擦乾眼淚，起身告辭。母親和妹妹哭着拉着她的手，讓她吃了飯再走。她堅決不肯。她把丈夫扶上地排車，就出了孃家們。
外面寒風凜冽，冷氣嗖嗖，她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飢餓，只有茫然無緒的痛苦。她不知道到哪兒去，也找不到方向。她想靜一靜，就放下車子，隨地坐在路邊，淚水止不住地流……
難道上天真要絕人嗎？！
“姐姐”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她無力地擡起頭，淚眼朦朧中，見是妹妹。
“你來幹什麼？”她懶懶地問。
妹妹一邊流淚，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說:“姐姐，這是咱娘偷偷讓我給你的。你別怪咱爸，他不幫你，是想讓你離開那個家。”
她接過錢，心裏既有喜悅又有愧疚。她對妹妹說：“我不能離開那個家，我要是走了，這幾條命就都完了。你替我孝敬爹孃吧。我是個不孝的女兒……”
……
三、放棄深造。有一次，某音樂學院來了兩個人，讓她去大學深造。這是多少人夢寐難求的啊！是選擇前途還是要這個破家。一般人自有一般人的想法。我曾看過某電影明星 ，爲了出名，打掉肚裏的孩子，後來又離婚。爲了前途拋棄愛情的還少嗎？她卻放棄了大學夢，歌星夢，放棄了藍天下的飛翔，只爲了不離開腳下的土地！
四、伺候奶奶。爺爺走得比較突然，沒有用人伺候。但奶奶就不同了。因爲她得了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在牀上。兒子兒媳最多來看一眼。照顧老人的責任就落在了她身上。她要顧的又何止這一個老人，還有三個孩子和一個神經病。另外，學校裏的工作不能耽誤，地裏的活也得幹……
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柔弱肩膀到底能承受多大的壓力，到底能戰勝多少苦難？誰都無法想象她到底是怎麼挺過來的。人們所能看到的就是她堅強地面對一切，把所有的痛苦都踩在了腳下！
我不知道她是否後悔過，誰也無法去參透她的內心，只是誰都未曾聽到過她的抱怨。苦難到頭終有盡。後來，她轉成了正式教師，三個女兒相繼考上了中專或大學。丈夫的病雖然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惡化，除了神經不正常之外，也沒有別的病。老天終於給了她一個相對幸福的晚年。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我看到她們的身影在餘輝下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