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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人物小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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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長三

故鄉人物小記散文

過去走街的剃頭匠也叫刮刮匠。“刮刮”是一種響器,叫“喚頭”代替吆喝,是把鋼叉子,形狀像抱鉗,半把尺,剃頭匠握在手裏,另一手拿一塊短短的鐵尺使勁一刮:呱!咣——

發出又長又遠的響聲,喚你剃頭。絕的是,呱!咣——尾音發顫,顫音還可以握得住,像敲鑼時擂錘一落趕忙一捂,顫音便收住了。

響器有講究:過河不響,怕驚動河神,遇廟不響,怕驚動廟神,三兩個剃頭匠碰面不響,怕搶了買賣。

響聲也聽得出剃頭匠的心情:響聲間隔長,慢不經心,有氣無力,一聲拖得老遠,迴音回來再刮響下一聲。這番情景一般是黃昏,斜陽裏拖着剃頭匠長長的慵懶疲倦的身影。

走街的剃頭匠都是這身行頭,不同的是有的挑擔子,有的不挑擔子。長三不挑擔子,除了“喚頭”拿在手裏,其餘都在挎包裏,包括推子、剪子、梳子、刷子、刮刀,挎包外還吊着一塊寬寬的厚厚的牛皮帶子,用來磨刀;凳子、盆子、熱水、肥皂、帕子都由顧客準備。

長三是村子裏最熟悉的剃頭匠,豈止熟悉,簡直如一家人親得沒二話可說。村裏人蓄着頭,等着他來剃。其他剃頭匠“喚頭”再響,大家理都不理,全是聾子,聽不見聲音。

川牌裏有張牌:“長三”六點,全黑,三個點豎排併攏來,是個黑條型。長三是條型臉,這個諢名符合長三的特徵。

舊年裏大多的人都有諢名,概括人的特徵,譬如我的諢名叫“憨鼕鼕”,所以,我一輩子都是呆頭呆腦的傻子,儘管好努力,終究聰明不起來。

長三給人剃頭時,嘴裏笑話層出不窮,惹得一壩子都是笑聲,排輪子找他剃頭的人絡澤不絕。我家的爐子也不得空,一直燒水,不煮飯,等他剃頭,等他說笑話。忙完了,父親留他喝口水,抽支菸,臨走他把給我家剃頭收的錢還給父親,還說,哪天請我父親去喝酒。

長三用哪家的爐子澆水,哪家便享受不花錢白白剃頭,這規矩雷打不破。

村裏人都說長三厚道。

其實長三板眼多得很,擺雜多得很,靈光得不得了,他把所有人的頭髮、鬍子裝在心裏頭。

長三的“刮刮”不響,人們想不起剃頭髮、刮鬍子,只要“呱!咣——”顫音被長三握停在手中,人們恍然醒悟該剃頭髮了、該刮鬍子了,而且非剃非刮不可。他的買賣明白得很,像樸實的家鄉人心地一樣明白。

剃頭刮鬍子像收割莊稼一樣。

長三是知青,腔調不南不北,不是北方人就是南方人,落戶在羣樂生產大隊奶牛場喂牛。

拿他開玩笑,長三你的手藝是跟牛學的吧。

對頭,跟牛學的擠奶配種。嗯,甭動,剃個缺缺該背時哈。

身體笑得發顫,立馬收住,十分難受。

有一天,長三屁股後頭跟了個小尾巴,小長三臉油光光的,棉襖也是油光光的,兩個玄巴蟲,盡給人玄臉,討歡樂、討買賣來餬口。

有了小尾巴後,長三開始酗酒,一天比一天酗得兇,常常在小酒館裏又鬧又哭,酒後失言,長三哭述說出他害死了一個女人。

長三和女人非婚生育,不敢上醫院,以爲生小孩和生牛犢差不多,躲在屋裏生,難產,送醫院大人沒救活,長三抱回了小長三。

長三後悔得好苦。

在後悔里長三借酒消愁,長三裝出快樂。

在一個夏天裏,那天一場暴雨下了一夜,長三栽到了一條水溝裏,倒栽蔥,頭和臉杵到溝底,腳和腿露在溝坎上,長三陰溝裏翻了船,酒後被陰溝裏的流水淹死了。

文寫到這裏,眼前只剩下長三,六點,全黑——

一張模糊的長條臉。

呱!咣……

尾巴的顫音,長三終究沒有握得住。省略符號也是六個點,延長得好悠遠,好無限的悠遠喲。

二、花子

花子太神祕了。

河街的老人沒人曉得花子是哪天來到河街的,就連埋在山坡上的故人如果醒轉來,你問他:花子是哪天來到河街的?他會想半天,最後回答你:反正我活着的時候,花子來我家要過飯。

長江這條大河,流到故鄉想歇個腳,兜了個回水沱,江岸上繁衍出一條街來——河街,故事與傳說伴隨人間的煙火流傳開來。

小時候父親帶我到青巖子歇涼,我看見過拉船的縴夫,他們赤裸着上身、赤裸着腳在石灘上匍匐着,嗨喲!嗨喲!他們匍匐過的石灘,留下一串串紅葉般妖豔的血跡,美得令人眩目。

在日出裏我寫過兩行詩:

船在縴夫肩上深深的肉槽裏緩緩行駛,

江河如血流進了太陽的血脈。

青巖子是江邊的一架山岩,巖高十餘丈,巖壁是裸露的青石,石壁的紋路若筋若藤,縱橫交錯,佈滿歲月的滄桑,巖嶺卻是一片蒼青,巖壁像縴夫的臉,巖嶺像縴夫的頭髮,整個形象像縴夫匍匐着低昂的頭顱,是碩強不屈的頭顱。

江中亂石嶙峋,湍激的江流旋起斗大的漩渦,咆哮着呼吼着像縴夫高亢激越的號子。

巖壁上斧鑿出一條石梯與石道,像鬆馳的一條纖繩,縴夫如蛇陣蟻陣般,在這條“纖繩”上匍匐着低昂他們碩強不屈的頭顱。

石道的'半途分了一條岔道,是垂直的石梯,梯邊的岩石上鑿有攀沿的石坑,攀沿上去,上面有孔巖洞,洞孔高不及三米,寬不及二米,進深五六米,端壁上有尊造像,造的是觀音菩薩,煙熏火燎,菩薩的微笑被煙火掩藏。

這裏便是花子的家,濃濃的煙霧直往洞口外冒……

花子蓬亂着頭髮、污垢着臉、穿着破爛的衣衫、赤着的足,坐在洞邊,怔怔地看江水在夜色裏流逝。

江浪不停地拍打石岸,響起持續的濤聲,江面水煙繚繞,氤氳的水煙,在巖嶺的樹葉上凝結成露水,一滴接着一滴滑落下來,江風撲面而來,把空中的露水拍打成沫粒兒,拍打在花子的身體上,這些水沫粒兒,在花子蓬亂的頭髮上重新凝結成露水……

冰涼的露水又開始滑落了,花子的臉上,留下蝸牛爬過樹幹時一條條淺淺的痕跡。露水流經花子的全身,最後亮晶晶地掛在花子赤裸的腳尖上,嘀嗒……嘀嗒的響聲,被躍起的浪花消隱,濤聲一陣轟鳴,東方綻出曙色,江面泛起一層金子裏摻了銀子的光芒,花子的靈魂顫動了一下,須叟又歸於茫然與混沌。

要是花子是一個活着的人,你還以爲他在流淚哩。

世上有兩種人的眼睛最爲清亮,一種是嬰兒的眼睛,一種是臨終前的眼睛。花子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爲清亮的眼晴,清亮得如天庭裏的星星。

記憶是生命的延續,失憶是生命的停止。花子是失憶者。

夏天河街上的大人孩子都會在河邊洗澡,回水沱裏泊滿了竹筏、木筏、貨船,水中暗藏着拴船的鋼纜,游水十分危險,常年都有人被淹死。

有次躍娃的父親絡兒胡,遊進了船底,冒出水面時,已經被船底撞暈了。此刻,江岸奔出一條黑影,像豹子一樣迅捷扎進湍激的江流裏,把絡兒胡拖上了岸,等人們救醒了絡兒胡,花子己經回到了巖洞裏,瞬間的復活,又陷於黑暗的沉寂裏。

生命一次短暫的閃光,短暫的復活,像流星一樣晃眼而逝。

多年後想到花子,問我媽:花子還在嗎?

媽媽回答我:死了幾年了,就死在青巖子的巖洞裏,人們爲他殮屍時,發現頭下枕着十餘枚銀元,尻子裏嵌着一串銅錢,銅錢都嵌進肉裏去了。

是花子爲回家備的盤纏嗎?

人們用這些盤纏,爲花子舉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就葬在巖嶺的樹林裏。

異鄉可以安得下一個人的屍骨,安得下一個人的靈魂嗎?

花子臨終前終究恢復了記憶,憶起那場大雨、那些親人的面影、那幅家鄉的風景、那聲活着的人,一定要回家報告訊息:災難的、平安的訊息。

花子啓程回家了。

果然,青巖子復建青巖寺時,刨開花子的墳堆,裏面的屍骨不翼而飛,只剩下一捧黑土,只剩下一雙清亮的眼睛在天庭裏閃爍。

河街流傳,許多年前,一個大雨的夜裏,青巖子打爛過一條船,船上的人全都失蹤了,幾天後花子出現在河街,出現在青巖子。

魂兮歸來,魂兮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