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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孃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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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老了。僅僅不過短短的半年工夫,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變化讓我大吃一驚,我開始確信失去至愛的打擊對一個人的身心會造成多麼不堪目睹的無情摧殘。

姥孃的散文

自從與姥娘相濡以沫六十年的姥爺於半年前去世之後,姥娘就似徹底變了個人,經常不言不語地呆坐着。眼神晦暗無光,灰白凌亂的頭髮下那原本就日漸蒼老的臉龐顯現出嚇人的消瘦,一套深灰色的粗布衣褲似乎經年不換,唯一的變化就是原本合身的衣服在她愈來愈乾癟的身子上一日比一日寬大起來。

姥爺在世的時候,姥娘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年輕時的姥爺聽說是他們村裏爲數很少的“秀才”之一,用現在的話講,起碼也是高中文憑。姥爺外貌英俊倜儻,一米七五的身高,吹拉彈唱樣樣皆通,詩詞書畫信手拈來,乃村裏年輕人中翹楚,閒時吟詩作對,逢年過節也常給村裏老少爺們寫寫春聯什麼的,備受尊崇。而姥娘也算出身書香門第,在那個女人難得讀書識字的年代,姥娘受家門的薰陶很自然地出落成了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姥娘和姥爺的結合可謂是天作之緣,彷彿前生就註定了要在一起,兩人偶然相遇,幾次接觸後就互相深深吸引,都不再多加考慮和選擇地定了終身。婚後,姥爺和姥娘相敬如賓恩愛非常,養育了我母親,三個舅舅還有小姨共三子兩女。此後姥娘專心地相夫教子,勤儉持家,生活雖不富裕,倒也和睦美滿,很快成了村人羨慕的對象。幾十年過去後,兒女們各自順利成家,姥孃家裏的牆上也貼滿了“三八紅旗手”“五好家庭”“好婆婆”等獎狀。這些,無一不和姥孃的辛勤操勞密切相關,無聲中彰顯着姥孃的偉大。

姥爺於三年前得了腸癌,去醫院做了手術。當時的姥娘堅持不讓子女們在醫院輪流陪牀,說是大家都忙,做完手術沒什麼大事她一個人能照顧得了姥爺。姥孃的體貼和堅持讓母親小姨和舅舅們無不潸然淚下,心裏都不是滋味。雖然姥娘刻意拒絕,大家都還是抽空就去醫院幫着照料,我也去過幾次,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姥爺的從容就是姥孃的堅強不屈了。在姥娘臉上,我看不出哪怕任何一絲的軟弱,面對着她,我心底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深深的敬佩。

半年前,姥爺舊病復發,並引起一系列其他病症,醫治無效,終於辭世,對親人們造成了沉痛的打擊。但人前的姥娘依然從未讓人看出任何悲痛,只有至親的人才能偶爾察覺到她那強顏歡笑背後所隱藏的痛苦。姥爺後事辦完後,姥娘起初還沒什麼異樣,可不久後人就落寞起來,經常獨坐發呆,喃喃自語。舅舅們讓她輪流到家裏住,她堅決不從,只是一個人住在曾經和姥爺同風共雨的老屋裏。大家無法勉強,只好隨她心意,只是姥娘日漸的黯然失神讓人心痛且無奈。

不久前母親再也看不下去,好說歹勸總算把姥娘接到了我們家。姥娘起初依然是拒絕,她看了跪在地上滿目含淚的母親很久,最後終於嘆息一聲點頭同意。可惜的是,儘管母親每日無微不至地照顧着姥娘,她的精神還是沒有什麼起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只知呆坐屋裏,眼光飄向院子,波瀾不驚。偶爾的一隻貓從對面房頂走過,回頭凝視她,姥娘也能眨也不眨地與之對峙半天,直到那貓無聊地懶懶走開,她的眼光還能在原處定格半天。

我有時上網忘了時間,下線時已接近凌晨三點。出門方便卻發覺姥孃的房間裏我給她買的那盞便於開關的檯燈依然亮着,檯燈的光把姥孃的側影投在窗上,清晰而厚重。她還是靜坐在躺椅上,眼窩深陷下去,顴骨突兀出來,嘴脣長久地張開着。我默默地注視着,早忘了該幹什麼,心底裏忽然就浮上了一份慘淡——姥娘啊,您是在思念姥爺嗎?沒有姥爺陪伴的日子,是否無聊反覆到罄竹難書呢。現今的種種,往昔的幕幕,於您來說,到底有着什麼樣的深刻差別呢……

說姥娘從來不動是不準確的,我們即使不細心還是能察覺到她會做一些曾經習慣做的事情。比如母親出門回來後總會發覺爐子上燒着的水已經倒進熱水瓶裏,雖然那水還沒完全燒開。有些日常用品也會莫名其妙地更迭了位置,但不再是原來那般的雜亂無序,而是整整齊齊地擺正在那裏。家裏沒有別人做過這些事情,毫無疑問就是姥娘做的了,我們雖然擔心,但還是驚喜地去看姥娘,畢竟這比起她長久地不動彈更讓我們感到欣慰。可每每這時,映入眼簾的.還是姥娘那靜坐的姿態,依舊呆滯的眼神。只是手裏正在摩挲着那張她和姥爺當年的結婚照片,表情也依稀帶上了種不易察覺的滿足。

日子隨着夕陽灑下的影子緩慢移動着,從房頂到牆根,從牆根到門前臺階,再由臺階蔓延到姥娘跟前。姥娘觀察着,琢磨着,半晌就似有所悟,就想動一下那似亙古不變的坐姿。她費了好大力氣從躺椅上站起來,接着想動,卻半天也沒邁出步去,好久才顫顫巍巍地邁出了第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來到門旁,她扶住了門框,站好,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姥娘擡頭看了看將要落盡的夕陽,好象有些着急,於是就又行動起來。她先斜着身子,試探地落下一隻腳,停住,站好,仔細地望望,覺得沒什麼風險,然後又挪動另一隻腳,站好,停住,再仔細看看,這樣已下了一級臺階。依次重複這動作,最後姥娘終於走下三道臺階,來到了院子裏,停住了。

院子很大,陽光開始明亮起來,讓人絲毫沒有黑夜即將蒞臨的感覺。姥娘努力挺起佝僂的身子,貪婪地伸長脖頸望向西天的夕陽,彷彿一點不覺得那餘光依然刺眼,彷彿要跟着那夕陽一同逝去。微風吹過,她寬大的衣襟輕輕飄動,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姥娘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象一座線條刻劃得精緻有力的雕像。

過了許久,一陣輕得不用心聽幾乎聽不清的歌聲從姥娘嘴裏舒緩地“唱”了出來,其實這時準確的形容詞應該是“念”,因爲那幾乎不能說是唱。“你挑水來我澆花,你出工啊我持家,恩愛夫妻誰不誇……姥娘忘我地“唱”着,面上慢慢綻出安詳的笑容,原本蠟黃的臉竟也透出了些許緋紅,這神情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姥孃的舉動落在我的眼裏,我忽地驚覺她已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人爲何就老得如此之快?姥娘於我們不知不覺間已變得舉步維艱,老態盡現,而這,僅僅只有半年的時間哪。以前曾經聽姥娘說過,人如果總是回想以前的種種往事,那麼就真的已經老了。我細細地琢磨着這句話的含義,一瞬間心裏就憂傷茫然到了極點,又覺得眼睛已經模糊,一種溼漉漉滑下臉頰的清涼跟心裏的彷徨形成了強烈的感官反差。情之一物,一世牽腸掛肚,失去姥爺的陪伴,即使物質生活再豐富,姥娘活着的意義又將何在?這是怎樣一種難捨難離刻骨銘心的牽掛?

或許,姥孃的日子已經過完了?要來的總會到來,正如那要去的終究也會過去,依稀記得哪位哲人說過:當充實的人生變得不再充實,當一生牽掛的人已經離去,人活着,只是一具沒有生命和思想的軀殼罷了。姥娘現今的狀況,對世間已無所留戀,再沒有任何的興趣,滿腔的心思只繫於姥爺一人身上,不正如一具活着的軀殼麼?

或許,我想得殘忍了?我嘆息着,心裏譴責着自己。姥娘依然在院子裏動也不動地凝立着,含糊的歌聲中,夕陽的餘輝下,我清楚而分明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一抹閃亮的光芒。我想,那是關於曾經,關於姥爺的一份渴望和緬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