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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行走的孃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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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地上行走的孃親散文

我十三歲那年秋天,我們村子的三百六十戶人家,有三百五十戶都已經搬上了堤壩東邊的防颱,只剩我們一家立在蕭瀟的秋風中,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

克服千難萬險,過年之前必須搬上防颱,這是鄉里的命令。這等於給我爹和娘下了最後通牒。要磚無磚,要瓦無瓦,要樑無樑,要葦箔無葦箔,這家該怎麼搬?

有天半夜,我夜起,看到黑黑的院落裏,閃着兩點微弱的煙火。那煙火和遍地的瓦礫,和我們家獨自離在廢墟上巨大得孤獨相比,真的是太微弱!那是我爹和娘在抽着自己卷的菸葉。我聽見他們不停的在說着一個字:偷!他們不停的否定又不停的肯定,最後還是決定——偷!這個字多麼符合那晚的情形:夜風蕭瑟,樹葉飄零,霜在步步逼仄!

我爹和我娘決定分開行動,我爹出門去買葦箔,檁條,我娘帶領我們“偷”。

我娘帶領我們先從偷磚開始,這個行動不能在白天實施。在白天,我們也只是在拆掉的房屋跟前幽靈一樣地轉悠,目的是看好,哪些磚能在我們蓋房子的時候打地基,那些磚能在蓋房子的時候填槽子,以及哪些磚能做門口的出門磚等等。我們把看好的磚,裝着拔草的樣子,揀到一起,再豎起塊黝黑的土坯當做記號。白天做好這些準備之後,到了夜晚,我們就該行動了。但是行動一般都在下半夜,而且還是在沒有月亮沒有星光的時候,一般十點之後,我娘清楚的看到防颱上的燈光都熄滅乾淨了,瞅一眼天空也不見有光亮和星子,就把睡迷糊的我們喊起來去偷磚。

我們每一個人都拿了一個大大的布包袱。我娘走在最前面,腳下生風,我姐姐跟在我孃的後面,憋住嘴巴不咳出聲來,我跟在姐姐後面,像一個最小的小偷。我們奔到白天做好記號的磚堆跟前,伸開包袱,就把磚頭往包袱裏扔。心裏像有幾百只貓爪子在抓撓。稍有風聲或者忽然有一隻老鼠躥動,我就會以爲有人來抓我們了。整個黑夜我似乎聽到,到處都是抓小偷的聲音。但是我們每偷一塊磚,我們家的新房子就增長一寸,心裏裝着我們家防颱上的新房子,其他的都弱下去了。我孃的包袱裝得最多,多少斤我計算不出來,大約像一個小山頭,背起的時候,我娘需要把腰彎成九十度,需要我和姐姐使勁託着,幫它背到背上。我娘背上磚頭,打了一個趔趄,把磚往背上使勁送了送就穩住了。像一塊房子地基的磚頭一樣穩。

其實那年,我娘才三十幾歲,她柔弱的身子,背了一大包袱磚頭,竟然還能腳下生風。我和姐姐只能背三四塊磚,還要在瓦礫上歇好幾次。一般情況下,我娘來回四五次,我們只能背一兩次。揹着揹着,我們就覺得理所當然了,遍地的土坯爛磚,遍地的黑暗,遍地的白霜,就全是我們的了。

有時深夜,我被夜貓子吵醒,忽然不見了娘和姐姐,她們一定又去偷磚了。

落葉一片一片從天空降下來,說着什麼。我們家院子的磚頭一塊一塊多起來,也說明着什麼。

爹帶着一座房子的高和重,帶着葦箔和檁條,風塵僕僕的從遠方歸來了。我娘把爹領到園子的一角,掀去一座山上的茅草和枝幹,露出一大堆磚石!我爹臉上皺紋裏隱藏的塵埃,霎時落了一地,眼淚也落了一地。我娘說她問過蓋過房子的人,這些磚頭,足夠我們家蓋六間瓦房的地基了!

我從他們的眼裏,看到了六間瓦房,矗立在防颱的中央,村子的人一改往日地取笑,露出讚賞的目光。

磚石夠了,檁條夠了,土坯早拓下了,就差一根大梁了。沒有大梁,一個房子就不叫房子,就像一個人沒有脊骨,就不叫人一樣。

我娘說,她早看好了二道壩子上有一棵大槐樹,做我們家的房樑正好。我娘甚至還爬上槐樹,用自己的身體,量出了槐樹的尺寸。

那棵大槐樹被我娘看上的瞬間,就註定與我們一家人風雨同舟了。也註定了它結束了在大地上的行走,爲我們托起一片不漏雨雪的天空。

我娘說,那棵大槐樹,春天的時候,花都開瘋了。枝椏上都開滿了潔白的花串,原先一直沒有開花的枝椏也一起開出花來。由於它的枝頭比二道壩子上所有的槐樹都高,因此,它的頭上像是挑着一朵遊弋的雲朵。我娘本想在春天的時候,先給大槐樹幾斧子,等着再來砍的時候,省點力氣。但是我娘看着大槐樹在二道壩子安靜的美麗着,就沒有忍心下手。

大槐樹的葉子也是落得最晚的,似乎它離着天空最近,得到了上帝最多的眷顧。眼看要動工了,我爹和娘決定在一個深夜去二道壩子,把大槐樹“請”回來。

二道壩子離着我家的院子大約六七里路,一路上墳塋遍佈。我爹和娘走在去二道壩子的路上,像兩個鬼影子。雖然他們那時還年輕,單獨相處的時間很少,但是他們也顧不得卿卿我我了,兩個人腳下的風依舊很大,只是遇到坷垃或者石頭絆倒對方的時候,纔去扶持對方一把。他們兩個倒不像夫妻,像揣着相同心事的兩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小偷,鬼碰見他們也會嚇的逃竄。

到了二道壩子,果然一個人影也沒有,除了這對蓋不起房子的夫妻,誰會深更半夜跑到這野槐樹林裏來。葉子已經落了很厚一層,腳踏上去發出細微的`聲響。那棵大槐樹還在,我娘看到它直挺挺得朝着天空,無比喜悅!立即跑上去抱住了大槐樹,像是抱着一個久違了的親人。

我爹在槐樹的左邊砍,我娘在槐樹的右邊砍。槐樹在斧子之上顫抖,上面的幾片葉子也紛紛墜落了。也不知道這最後的落葉是用來敲打我爹和孃的,還是它訣別的淚水。

他們用了小半夜砍倒了這棵大槐樹。臨倒下的時候,我爹和娘讓槐樹衝着西北的方向倒,人就是這樣躺在大地裏的。大槐樹倒下的時候,驚起了一片夜鳥,發出撕心裂肺的聲響。它龐大的枝椏,在天空晃了幾晃,緩緩的朝着西北方向,慢慢地倒下去,最後咚的一聲,撲倒在地。我爹孃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有人看見,他們就會背上破壞生產隊財產的罪名,被關押起來,孩子們無人管不說,蓋房子更是遙遙無期。

我爹和娘,欣喜的看着這棵大槐樹,覺得它已經架在自己家房頂上了,並且威風凜凜,我爹孃啥也顧不上了,他們砍去多餘枝椏,在大槐樹的根部拴上兩根粗繩子,他們一個人一根往背上一勒,就朝家的方向衝去。至於他們腳下踩的是刀也好,是火也罷,他們全然不會在乎了。他們只在乎,這棵大槐樹能不能順利到達我們家。如果此時有人過來搶這棵大槐樹,我估計我爹和娘一定會和他血拼到底!

瞧!多好啊!一對貧賤夫妻,幾個髒兮兮的孩子,一個秋天過去,他們啥都有了。

挖地基,打夯,填槽子,壘土坯,上檁條,最後是上大梁。也就是我爹孃砍回來的那棵大槐樹。那棵大槐樹已經被木工,拔去了外皮,露着光鮮的木紋,還透着槐花的香氣。大槐樹的中間被拴上了一根紅繩,紅繩的下端被吊上了四五枚銅錢,隨着大槐樹慢慢升上屋頂,一陣鞭炮稀里啪啦地響起來了,這就以爲着這座房子即將完工,以爲着我們一家六口可以在黃河岸邊的防颱上,和村子裏任何一個人一樣,安身立命了。

春節之前,我們搬上了防颱。這六間土坯房,基本是我娘“偷”來的。尤其那棵大槐樹,自從來到我家,承擔了比在二道壩子更多的風霜雨雪!

現在,我孃的腰真得彎成了九十度,我感覺那些碎磚頭,這些年一直壓着我娘,壓彎了她的脊骨,把她朝着大地的方向壓去。她的頭上也茂盛着大槐樹最後一個春天的白色,只是那些馨香,已經隨着時間的流失,跌落進歲月的長河!

  二

出了我們村子,翻過黃河堤壩,沿着河流的方向,就能到達楊樹林。楊樹林一共二百棵白楊樹,關於這些白楊樹,我在2007年,寫過一首詩《母親的楊樹林》:弟弟走了/六十五歲的母親,在黃河的邊上/種了二百棵棵白楊樹,像兒子一樣養着/撫摸它們和土地的時候/最大程度的接近她的兒子;這二百棵白楊樹挺爭氣的/每一棵都活的枝繁葉茂/每一棵都比母親的腰桿子直/不用進口的藥物/不用開刀,也得不了癌症/母親在樹林裏種下花生、豆角、綠豆、紅豆/她要多爲兒子張羅一些夥伴/畢竟孤單是一種很深的頑疾;這二百棵棵白楊樹/啜飲渾濁的黃河水/抓緊大壩西邊一整塊土地/佔據母親滿是烙印的心。

一場白血病,奪走了弟弟年僅24歲的生命。這個晴天霹靂把我們一家人的心都擊打得千瘡百孔!

弟弟走了之後,我爹和我娘就把僅有的一畝三分地退還給了村裏,自此再也不耕種土地,好像跟土地結了深仇大恨。在我爹和我孃的耕種生涯中,他們對於土地疼愛有加,忠心耿耿,他們善良做人,老老實實過日子,到最後命運收走他們的兒子,土地收留了他們的兒子。有十年,我娘足不出戶,再也不到田間地頭去翻地,去拉犁,再也不去看小麥是不是該楊花了,玉米是不是該抽穗了,棉花白了沒有……,她的心裏已經沒有這些了。我孃的魂魄以及骨頭跟着弟弟走了,幹什麼活計都沒有了原先的虎勁。隔三差五,就把自己關在我們院子最西邊的一間屋裏,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任憑誰叫也不開門,只聽見她像黃河濤聲的哭聲。她把自己置身在黑暗裏,把關於弟弟短暫一生的記憶,做成幻燈片,讓自己堅持活下去。

弟弟十年祭日,我們姐妹扶着娘,去到弟弟的墓地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那是我弟弟走後十年,我娘第一次走出家門。也是第一次走上她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我孃的眼淚可真多,她的眼淚把弟弟的房子溼了一大片,她哭的老天一個勁的下雨,她哭的我們姐妹幾個的心都塌陷了。從弟弟的墓地回來之後,我娘好像忽然明白了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好像明白了她不能只爲了大地裏的弟弟活着。她不再把自己關在屋裏子,開始做家務,和鄰居說話,我們回去也忙着爲我們做吃的。但是我忽然發現,我孃的頭髮全白了,像秋天她地裏的棉花一樣白的浩浩蕩蕩;孃的脊背全彎了,脊背上硬是高聳出一座小山,我不知道該爲這座小山命名爲“珠穆朗瑪”或者“泰山”?

我只能這樣說:孃的脊柱,從她的後背上,凸成一座山脈的形狀,把她壓向大地;當娘站在巷口,朝我揮手,這山脈就會大面積傾斜,積澱的那些人生的霜雪,就會發出泥石流的聲響……

第二年春天,小妹分到了三畝地。小妹就和我爹我娘商量:這地挨着黃河,近水近月,要不種成西瓜吧;要不種成棉花或者種成高粱玉米也成。我娘沉默很久說了一句:把這三畝地種成白楊樹吧,麻灣集就去買樹苗,我給你們種,替你們管着,你們不是要進城買房子嗎?種其他的你們又沒有時間管。再說這地和你哥哥的墳地正好對着,中間就隔着一道堤壩,我去看楊樹的時候,順便也看你哥!

一家人都沉默了。妹夫和小妹給娘買來二百棵白楊樹苗。我娘二話不說,包上毛巾,扛上鐵杴,提上水桶就去了河西灘,我妹的三畝新地。我暗自高興,我娘因爲痛苦拋棄了土地。因爲要爲孩子們活着,她又迴歸了土地。妹夫要去跑車,小妹又懷孕了。這二百棵白楊樹苗,我娘決定親自出馬讓它們紮根大地,更甚者要讓它們的根扎進黃河裏。三畝地裏,蠕動着我娘佝僂的身影。說是蠕動,其實就是爬。我娘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爬。她把樹苗放進樹坑裏,先扔一鐵杴土進去把樹苗穩住,再接着把周圍的土扔進坑裏,直到和地面持平,這期間,娘不停歇也不直腰,其實她根本直不起腰來,所以她比任何一棵楊樹苗都低。如果她拄着鐵杴硬是直腰,非得把鳥雀嚇跑。

我娘知道,春天和一個人的命一樣,轉瞬即逝。她得和春天搶時間,她得趕在春天結束之前,把這些像孩子一樣的苗兒種進大地,讓它們快點活的像模像樣。即使我娘很努力,像她剛剛承包土地時那樣,幹起活來沒有白天黑夜,也只能一天種六七棵。每一棵都得添上一小車的土,填好土之後,我娘拎着水桶就去黃河。她不能眼看着黃河的水嘩啦啦的從家門前,白白的溜走。她把水桶打的滿滿的,一路歪斜的提到剛栽下的樹苗跟前,趴下在樹苗根部附近壘砌一圈壟,抽一支菸卷,喘口氣,再把水澆下去。黃河的水冒着泡兒慢慢的滲入到樹苗的根部,有的甚至偷偷的再跑回黃河,跟着大隊人馬一路向着大海奔去。直到一隻布穀,橫過黃河,從娘凌亂的白髮上飛過,我娘終於讓這二百棵白楊樹紮根了大地。

這些樹苗很聽我孃的話。也明白我孃的苦心似的,茁壯成長起來。很快鬱鬱蔥蔥招來大片的風聲雨聲,也招來了鳥兒飛舞歌唱。這個時候,娘可以靜下心來,讓目光翻越堤壩,落在一抹黃土上。她的思念像楊樹一寸寸的長高。

這片初成規模的楊樹林,把我孃的心整個吸走了。我娘幾乎天天扛着鐵杴,拎着水桶去樹林子。我娘站在堤壩上朝東望望那一抹黃土,徑直朝着西邊走去。她到樹林裏先不幹活,先點上一支菸卷,隨便的坐在土坷垃上,仔細的端詳每一棵樹,像端詳小時候的我們,眼睛裏溢滿慈祥和關切。忽然,我娘把菸捲猛吸一口,立即掐滅,摁進了地裏。她像年輕時猛的爬起來,朝着樹林子中間的一棵楊樹衝過去。她發現這棵樹苗蔫蔫的,樹葉上沾滿了白色的網狀的絲線,樹幹上也有一些小小的洞,像用納鞋底的錐子一針一針扎的,非常密實和勻稱。一個可怕的念頭劃過她的心:美國白蛾,一定是可惡的美國白蛾!

我娘之所以天天來看她的楊樹,就是爲了不讓這些樹們收到任何傷害。可如今可怕的事情卻發生了,美國白蛾趁我娘不在的時候,侵入到了她的楊樹林。並朝着一棵最弱小的楊樹全面展開攻勢,差點致使這棵楊樹在自己的陣地裏淪陷。我娘不能讓這棵楊樹和他兒子一樣,患上癌症而無法醫治。我娘決定立即反擊,拿出她的風燭殘年,拿出她對於一個人的思念和愛來反擊。我娘三步並作兩步,一路小跑的往家跑,她脊背上的小山晃來晃去的,讓我娘看起來有點畸形。但是我娘她顧不得這些了,她知道無法挽救生命比墜崖更痛更無助。現在她一定要救這棵樹,她學着大夫的樣子給這棵樹配製藥物:敵敵畏一斤,水十五斤,我娘把這些藥物放進噴霧器裏,掄起噴霧器就朝着楊樹林——奔。回家的時候,我娘還能一路小跑。她背上幾十斤的重量,我娘無論如何跑不起來,她就慢慢的——爬!像在沼澤地裏!她的背上真是一首交響曲了。一棵草都會嘲笑我孃的姿勢。我娘到了楊樹跟前,狠狠的罵了一句,給噴霧器上好壓力,衝着那些暗藏的美國白蛾就射出她的箭,亮出她的刀。幾分鐘過去,這棵白楊樹被我娘洗了一個澡,把那些污垢都洗了去,露出鮮亮的綠。我娘可不想看着這棵楊樹死去,如果這棵楊樹死去,看多了人間生死離別的我娘也會哭死過去。隔幾天,我娘就會對着這棵樹上的美國白蛾進行一次趕盡殺絕的行動。這棵楊樹和其他輕微被美國白蛾咬過的楊樹,在我孃的精心呵護和疼愛下,奇蹟般的活了過來,活了下去。它們自種下八年,無一死亡。

其實現在想來,我娘也並不全是爲了我弟弟才種下的這些白楊樹。我逃離土地二十年後,小妹也搬進了城市,徹底和土地決裂。我們都成了離開土地,離開樹林,拖着受傷的翅膀在城市的高樓和煙囪之間亂飛亂撞的鳥兒,疲憊至極而又茫然四顧。無論是我回家還是小妹回家,我娘總會帶着我們到楊樹林轉一圈,什麼也不做,有時只是聽聽風過的聲音,有時只是看看落葉……

我忽然覺得,這塊土地是我娘刻意留給我和小妹的。我們在城市打拼累了時,這是我們休養生息的地方,是我們最後的退路。我的孃親,這個七十歲,疾病纏身的女人在一直爲我們守着。楊樹深深紮根在我們的土地上,一個有土地的人,就和楊樹一樣有了根,一個有根的人就不怕人間的惡徒險灘!沿着思念的方向,我努力飛翔,一片高聳入雲的白楊林,是我永遠的家園!

 三

我家的瓜園在堤壩西邊的河灘,靠近黃河的地方,也就小半畝土地,是黃河的水漫上來又退去之後,遺留的泥板子地。這地不歸生產隊管,是屬於黃河的。仔細看去,流水的波紋清晰可見,流暢而優美。我娘率先打破這種優美,她在一塊地的四周,用泥板子拍方方正正的地壟,這地壟一旦完成,這塊地就跟着我娘姓了,誰也別想再搶佔了去。我娘瞅着地壟內的浪花還保持着奔涌形狀,我娘不忍心打破它,但是她把一塊泥板子地圍起來,不是爲了看浪花的,她準備把這塊地整成我們家的瓜園,日子太苦,我娘以及我們全家都需要一種甜來支撐;我們村的光棍漢瘋瘋財以及過路的人以及迷路的人,都需要這樣的一種支撐。其實我娘就想支撐我們全家就夠了,下面的是我想的,我娘想的並沒有這麼偉大和遼遠。

我娘在圈起來的地裏,一鐵杴一鐵掀的把泥板子地翻了一個個,一鐵杴下去,切斷了成排的浪花,把新鮮的泥土翻到了太陽下,再切切大的土塊,這泥板子地就變了一個模樣,變得溼潤,變得柔軟和乖巧,變得躊躇滿志,準備迎接一切的種子。我娘把這塊泥板子地翻好之後,再在地裏勻稱地拍上地壟,在地壟裏勻稱的挖一個個小坑,就等着一場春雨的蒞臨,就等着一粒種子投入懷抱。

穀雨前後,種瓜點豆。一場春雨飄過,我娘覺得時機成熟,她把頭上包了一塊毛巾,把放在窗臺上已經出芽的瓜種子碗,小心的放到挎籃裏,去了西河灘。我娘讓鐵杴在地壟外邊曬曬太陽,聽聽黃河,她並不使用鐵杴。她把發芽的黑色的種子紅色的種子,小心的從碗裏捏出來,用手挖一個小坑,把芽兒朝上放好姿勢,小心的埋上土。這時候不能用腳踩,怕把芽兒踩回到殼裏去。這個時候,小北風還時不時的刮上一天半宿的,風沙還時不時的迷上我孃的眼睛。但是我娘見過的風沙多了去了。她不怕這些小如牛毛的風沙,再說已經聽見黃河咔嚓咔嚓解凍的聲音,春天的馬匹已經激揚起了四蹄。所以我娘執着的把很多瓜種子放進了土地。

我娘把瓜種子放進這塊泥地之後,好像若無其事的去忙活別的去了。其實她一直心裏裝着這塊泥板子地,裝着這些種子。和我一樣,自從娘把瓜種子放進土坑,我就像盼一塊糖果一樣,天天盼着它們發芽,長大,開花,結果……想着想着,就垂涎欲滴,在夢裏都吃着甜瓜,香瓜……我娘會在下坡的當空,去瓜地扒開泥土看看行情,再小心的埋上。

等着跟在我孃的後面去瓜園的時候,那些被我娘小心埋進去的花花綠綠的種子,一律齊刷刷的從地裏冒上來了。像是忽然從黃河裏冒上來的小小的綠色的細流。它們剛剛離開土地一紮來高,頂着兩片嬌小嫩綠的葉片。剛從土地的子宮裏分娩出來的它們,像一個嬰兒一樣纖弱。但是一聲鳥鳴就讓它們歡欣鼓舞,一滴春雨就讓它們茁壯成長。它們好像是長給我娘看的,好像是長給我看的。五月之際,它們短小的莖稈再也頂不住伸長的藤蔓。藤蔓再也不滿足腳下狹小的地皮,它們趁着夜色朦朧,趁着春風浩蕩,向遠處伸去,這棵的藤蔓纏到別的棵上,別的棵上的藤蔓也和近處的遠處的藤蔓糾纏在一起。一時,它們蓬蓬勃勃成了一片綠色的田園。天一暖和,它們就開出了黃色的花朵,若得蜜蜂蝴蝶翩翩飛舞,好似這些生靈就生自這些泥板子地似的。這塊泥板子地不但生出綠色的秧苗生出蝴蝶蜜蜂,還生出了蟋蟀蟈蟈,還生出了潔白的一枚月亮。

其實月亮是宇宙生出來了的,並且亙古不變。我娘非說是她的瓜園生出來的。月亮因爲毫不吝惜的普照瓜園而慈愛,柔美;瓜園因爲月亮的陪伴而靈動。

清晨,太陽翻過老屋,翻過堤壩,給河西灘的瓜園灑上一層光輝,露珠在天光下搖曳萬般風情。黃花淡去,青綠色的小果子便在藤蔓下落足。我娘看到小果子,就像看到剛出生的我,滿臉的慈祥並帶着一點點的痛苦表情。我在她身後吞嚥口水,我娘就揪了瓜葉子小心翼翼的墊在青果的下面。再貓着腰去找其他的果子。一整個早上,我的肚子裏滿是涎水,而我娘卻覺得我並不存在,全身心的把自己安放在這片瓜園裏。因爲我娘扎的是一塊花布頭巾,有些蝴蝶當做了夥伴,在我孃的頭頂上舞姿蹁躚。太陽在我娘身上來回的移動着柔軟的手掌。我娘積累的所有生活的苦,都紛紛跌落進這片田園!

一枚小果子就是一枚喜悅,一枚小果子意味着一枚大果子意味着很多的甜蜜。這個時候,該扎窩棚了,該看瓜園了。窩棚是用四根木棍作爲支點,支起的簡易棚子,棚子上也是細一點的木棍,木棍上邊就是稻草,舊年的棒子秸,再就是有一半棵死了的瓜蔓也扔到了棚子上。棚子四周大開而且低矮。棚子裏再放一張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牀就算完成了。從五月到七月,看瓜園的人就會在天地之間,只有月亮看到的瓜棚下,鼾聲四起,連蟋蟀蛐蛐蟈蟈的鳴奏也被他淹沒了。

瘋瘋財是光棍,只有一隻眼睛能看見亮光,但是他身材魁梧,是人都怕他三分,不然黃河河務局也不會把幾百里長堤放心的交給他看守,把幾百里長堤上的花草樹木交給他管理。我娘就把看瓜園的活計交給瘋瘋財,他幫我們家看瓜園可以得到很多好處:譬如瓜熟了,他第一個先嚐先吃,管飽管夠;第二,到了年三十的時候,他可以到我們家和我爹對飲幾杯,並且吃我們家的白麪水餃;第三,我娘會把我爹不穿的補丁摞補丁的衣服給瘋瘋財穿,儘管瘋瘋財穿上我爹的褂子就像穿了馬甲,穿上我爹的褲子像穿了褲衩,但是他還是很樂意的把衣服拿着,並且接受他到西灘的瓜地,枕着月亮和黃河,渡過好幾個月的時光事實。

月亮,乾淨、皎潔、安詳、安靜。像一個塵埃落定沒有心事的人。它浩浩的白光把一片蔥綠茂盛的瓜園,把衆多的花花果果,把一個四處敞開的瓜棚,把一個一隻眼的光混漢,捧在掌心。月亮裏除了玉兔,除了嫦娥吳剛,它又納入這一片田園。是這片田園把天和地連接成天地之間的一幅畫面。瘋瘋財是富有的,他擁有整個夜晚的黑和整個夜晚的光亮,他擁有整個瓜園的勃勃生命和瓊漿玉果。好似瘋瘋財也是這片田園派生的,這些月光和小小的甜蜜吸走了他一生的滄桑苦難。好似這瓜園跟着他姓了。而我總會躡手躡腳的跟在瘋瘋財的後面,看着他圈起指頭,彈彈這個瓜,說還差點事,彈彈那個瓜說快熟了,這瓜壤是紅的,面甜面甜的……

月亮一旦隱進雲裏,瘋瘋財就離開瓜園去了堤壩他的看屋子,至於他拿走了多少甜瓜,我娘一點也不計較。

一陣風把氣溫往高處提了提,一隻布穀走街串巷,宣佈了麥子熟的消息。瘋瘋財對着我娘宣佈了瓜園成熟的消息。走入瓜園得小心邁步了。不然一個忽然冒出了的大甜瓜會嚇你一跳。青皮的、綠皮的、豹紋的、面瓜……它們都發育成熟了,它們在瘋瘋財和月亮的看護下,都長大了,長的風姿卓越,長的體態豐盈,長的蜜汁充足。隨便摘下一個,用指甲從瓜頭上劃一道小印子,輕輕一掰,一股甜蜜之氣立即充斥心扉,一股汁液也盪漾在種子和瓜瓤之間,盪漾在大地上,再咬上一大口,所有等待的急切,所有期盼的熱切,所有付出的辛勞所有日子的苦澀,都化解了,都煙消雲散了。我想瘋瘋財也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排解人生的孤寂和淒涼的。

我娘摘了甜瓜,送給了光身子的瘋三,送給瞎子嫂子,送給啞巴平,送給瘸腿的跟周哥。我娘說,命苦的人,都應該嚐嚐這甜!剩餘的甜瓜一筐一筐的推到集市上賣掉,那個年月,那些甜瓜都去了誰家?那些蜜汁又給了誰甜蜜的夢幻和想象?而我是不是也是靠那片田園長到現在的?那片田園早就被黃河淘洗而盡,而它曾經對於我童年的養育被浪花帶走。現在的蒼穹之月,是否還爲我保留着那片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