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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的背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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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雨中三月,我獨自在閩北的武夷山區,尋覓一個宋代名儒、“閩學鼻祖”的背影。

千年的背影散文

在一個叫泰寧的靜美小城,我只尋得八百多年前,大師“傳道東南”飄逝的講學聲音。便循聲向南追尋到相鄰的將樂縣城,大師生長的故里。在一個年輕的楊姓後生引領下,沿着一條叫金溪的河流,駐足在縣城四五里地的北郊水南烏石山下,也叫龜山的地方。數株合抱的古樟,疏枝散葉,廕庇一座牌坊,上書“龜山陵園”四個大字。一座九曲橋中分一泓池塘,連起一線數百米長的條石步道,串起綴滿綠珠樣果實的枇杷,還有高過人頭的巴茅和不知名的雜木,彼岸花在荊棘叢裏露出慘白的臉蛋。在一片蒼翠的杉木和松林裏,挺立一亭名曰“道南”,半山腰的青磚階梯上端,有一座墳塋。這裏就是埋葬理學大師背影的地方。南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三月十五日,八十二歲的大師在諸友陪同下,親自勘定了自己的墓地。一個多月後,他病逝於家中,十月下葬於烏石山腰,但大師的靈魂在宋代的史冊、在理學浩繁冊頁裏不朽。

除了我們,還有兩位中年男子在“道南亭”中觀瞻。對於我的問詢,一中年男子回答說,我們是在附近做工的,隨意來看看,不知道這墓裏埋的是什麼人,應該是個古代當官的吧。

據說,龜山之麓曾建有“龜山書院”,南宋鹹淳三年(1267)禮部尚書馮初心(夢得)奏請朝廷御準而建,宋度宗親題“龜山書院”匾額。我向引路的小夥求證,他也說不清楚遺址在何處。是的,要介紹這座古墓的主人楊時,只得先從“吾道南來”、“程門立雪”的典故說起,這個故事也與楊時的生平有關。

“吾道南來”來自楊時與他的老師程顥的故事。楊時(1053—1135),子中立,號龜山,祖居閩北將樂。熙寧九年(1076)楊時中進士後,調官不赴。神宗元豐四年(1081),程顥寓居河南穎昌,楊時便慕名前往拜師,與遊酢、謝良佐、呂大臨並稱“程門四大弟子”。當楊時結束學業南歸故里時,程顥送自己的得意門生出門,不捨地說:“吾道南矣。”“昌明正學,於是濂洛關閩,遞接薪傳。”嶽麓書院有塊皇帝賜匾“道南正脈”,還有清朝大學者王闓遠書寫的名聯:“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楊時的老師程顥程頤兄弟,正是北宋理學開山鼻祖、湖南人周敦頤的學生。

“程門立雪”則是講楊時與程顥的弟弟程頤的師生軼事。程顥去世後,哲宗元祐八年(1093),楊時四十多歲了,又一次北上洛陽師從程顥之胞弟程頤,師事老師十分恭敬。一個大雪天,他與遊酢去嵩陽書院拜見程頤,適逢老師在堂中閉目暝坐。二人不忍驚動老師,就在雪地靜候,待老師醒來時,積雪已淹沒二人膝蓋,成了雪人。程頤對楊時破爲讚賞:“學者皆流於夷狄,唯有楊(時)謝(良佐)二君長進。”楊時被再傳弟子、同鄉朱熹稱頌爲“功符孟氏,德續先聲”,將其與孟子相提並論。而“程門立雪”的故事被朱熹寫進了《朱子語類》,流傳了八百多年。

一生精研二程洛學的楊時,特別是他“倡道東南”,興教立學,對閩中理學的興起,建有篳路藍縷之功,被後人尊爲“閩學鼻祖”。他的著述頗多,主要的'都收集在《楊龜山先生文集》中。他得二程的心傳之妙,整理他們的重要著作《伊川易傳》、《二程粹言》等,使得二程遺著賴以傳播。他的哲學思想繼承了二程的思想體系,被後人稱之爲“程氏正宗”,從二程到朱熹,楊時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中間環節。楊時的哲學思想影響了門生羅從彥,羅從彥傳道李侗,而李侗再傳朱熹,集理學之大成,達到中國儒學發展的高峯,這對中國的古代哲學,特別是思辨哲學方面產生過深遠的影響。楊時的哲學思想流傳到國外,在朝鮮、日本的影響很大。宋嘉定十六年(1223),宋使到高麗(今朝鮮),國王急切地問道:“龜山先生安在?”楊時、遊酢後來講學著述於武夷,終老於斯。他們的理學一派在武夷一帶植根繁衍,歷南宋、元、明、清數代,經久不衰。歷代著名的理學家接踵而來,藏修著述。長期在湖南傳授理學的胡安國、胡宏和“東南三賢”朱熹、呂祖謙、張栻,以及蔡元定、蔡沈、黃幹、劉火侖、真德秀、魏了翁等,都長期在閩北武夷山傳播理學,號稱閩學。

我曾在數年前,一個人夜遊無錫的東林書院。東林書院也叫龜山書院,是楊時創辦。宋政和間,楊時“從京洛南旋,僑寓於此”,並聚諸賢講學。明萬曆年間顧憲成、顧允成兄弟重建書院修建“道南祠”,祭祀楊時及宋明諸賢。楊時曾前後在常州、無錫講學達十八年之久,從北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初寓居常州,至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因爲當時常州知名學者鄒浩和曾任過北宋宰相的無錫人李綱,是楊時的密友,於是,他在五十八歲到七十六歲的晚年時光,就是在兩地授受理學。

東林書院的聲名,在北宋聲名鵲起,是因爲楊時。“東林書院”的名稱來歷與楊時遊廬山東林寺時所寫《東林道上閒步》這首詩有關:“寂寞蓮堂七百秋,溪雲庭月兩悠悠。我來欲問林間道,萬疊鬆聲自唱酬。”一進東林書院大門,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到書院的“道南祠”去拜謁。是夜,我見到東林上空的月,還是九百多年前龜山先生見過的月色,可惜祠堂已關門落鎖。在粉牆朱門前,想及楊時不僅是一個著名的理學家,還是一個很有影響的政治家,他在擔任地方官吏時,所到之處“皆有惠政、民思不忘”。紹聖年間,他在湖南瀏陽任知縣時,曾上書朝廷,反映實情,賑濟災民。我朝着“道南祠”大門,深深一揖,代湘人表示一份謝意。

紹聖元年至四年(1094—1097),楊時在瀏陽做知縣,留下了被人稱頌的政績,賑災濟民,革除瀏陽“妓樂隨處張設”等惡習。在瀏陽,他遙想師祖周敦頤先生,學術傳承,又有詩心繼承。他在瀏陽縣治南向陽門內西街建了個書院,後人以其諡名爲“文靖書院”,是瀏陽最早的書院,明成化(1465—1487)間重修過,現已不存。他還在縣署儀門外,修建一亭一閣,即飛鷃亭和歸鴻閣,並都作記文銘刻於石。“鴻閣斜陽”、“鷃亭芳草”,後成爲瀏陽人遊覽的勝景“瀏陽八景”之一。楊時在瀏陽知縣四年任期曾作詩多首。“薄書投老豈身謀,朱墨紛紛晚即休。平世功名歸稷禹,一瓢吾欲慕巢由。”《縣齋書事》三首爲政治感遇詩。《瀏陽五詠》則是高遠清雅的抒情小品:“簾卷晴空獨倚欄,冥鴻點點有無間。秋風注目無人會,時與白雲相對閒……”

楊時的這些生平事蹟,在宋元學案有說:“始解褐徐州司法。數轉,知瀏陽縣,安撫張舜民禮之,不以屬吏待,而漕使胡師文惡而劾之。”《龜山年譜》對他在瀏陽爲官的經歷記載得稍微詳細些:“元祐八年,四十一歲,授知潭州瀏陽縣事,四十二歲赴瀏陽任,四十三歲官瀏上程漕各書,四十五歲始去。在任四年,有惠政,於縣治作《飛鷃亭》,又作《歸鴻亭》,自爲石刻記。”

《瀏陽縣誌》對他在瀏陽的履歷記載得最爲詳盡。宋哲宗紹聖四年(1097)春至秋,瀏陽縣乾旱數月,楊時在《久旱》一詩中說:“農郊阡陌起黃塵,望斷天涯絕點雲。疏懶無情訟風伯,幽窗時讀退之文。”楊時見災民缺糧谷價暴漲,立即遞交《上州牧書》等三章,請求州府撥付糧錢賑災和減免災民的賦庸調,並着手先自救,讓寺廟救濟災民,動員縣衙官差和有糧人家捐糧捐錢,安排縣衙膳房煮粥濟民,等到潭州府批文一下來,立刻開官倉出谷三千石賑濟災民。因此瀏陽當年積欠賦庸調較多。朝請大夫、潭州知州事張舜民與楊時交好,湖南漕使胡師文卻與張舜民不和,對他們的交誼“羨慕嫉妒恨”,於是遷怒於楊時,以不積極催收積欠爲由奏劾楊時。其時楊時任期已滿,因尚未離任,被坐衝替,寓居瀏陽,催欠近一年才得以離開瀏陽。瀏陽百姓不忘楊時的勤政惠民,建起“道南祠”供奉他的肖像拜祀,楊時主持建造的飛鷃亭和歸鴻閣成爲瀏陽百姓遊覽的勝景,閣壁上書寫着楊時在瀏陽所作八首詩歌

楊時多次路過洞庭,均有詩韻留存。“鳥鼠荒庭暮,秋花覆短牆。蒼梧雲不斷,湘水意何長。澤岸蒹葭綠,籬根草樹黃。蕭蕭竹間淚,千古一悲傷。”《湘君祠》是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楊時從京都開封返鄉途中,十月遊覽湘君祠時所作。宋徽宗崇寧五年(1106)十一月,楊時從荊州到達嶽州,又賦二十四行即景抒懷的《岳陽書事》:“洞庭水落洲渚出,疊翠疏峯遠煙沒。重樓百尺壓高城,畫棟沉沉依天闕……”

在三月的細雨中,我在將樂尋找楊時的故居而不得,被領進隱藏於僻靜巷陌裏的一個小院落:電信巷6號林氏貞節坊,門額上掛着“楊時紀念館”的牌子。大門壁上寫有文字,清雍正年十三年(1735),爲旌表楊時後裔楊祖繩妻節婦林氏,縣衙奉旨給銀設立。二門是貞節牌坊,“貞節”二字被勒刻在堅硬的石頭裏,在兩百年的風霜雪雨中,高高地樹立在空中,一把大鎖把牌坊的大門緊緊地禁錮了,也鎖住了門內的楊時紀念館,清聖主親題的“程氏正宗”等楊時的多種史料也被鎖在了“貞節牌坊”裏面。

一提到理學,很多人就聯想到“存天理,滅人慾”,世俗化地理解爲,這些理學冬烘,就是要剪斷凡夫俗子的塵根,就是宣揚“好女不嫁二夫”,要做節婦,於是那些喪夫的苦命女子便被活生生地掐滅了再婚的念頭,孤老餘生,就是爲了豎起那流傳百世的冰冷無情的“貞節牌坊”。楊時後裔的貞節牌坊,鎖住了林氏的“貞節”,也扭曲了楊時心性修養的本意,是否也進一步誤導了凡人對理學本質的認識?便覺得有一種諷刺的意味,在天理早已不存的歷史煙塵裏,該滅的是統治者無限膨脹的錢權色的貪慾,而不是草民的基本生存的慾念……

透過門縫,我只能窺見一方天井與散落的幾尊柱礎,龜山先生的身影漂浮不定。貞節牌坊門外,幾個真人高大的武士石像守護着精巧的小院,有的在與時光的搏鬥中傷殘了臂膀、損毀了面容,門口散放着雕花精工敦實的粗壯柱礎,牆壁下靠着兩口密佈青苔盛滿天雨的石缸,還有高出牆身的幾株古樹,它們在小城僥倖留存的這個古建築遺存裏,靜守着這方寸寂寥的天空。

一位高挑的老婦在紀念館門口徜徉。我與她搭訕,語言不通。同訪的有位閩南朋友翻譯說,老婦說的是閩南話,是惠安人,九十一歲了,在將樂住了六十多年。我要她轉述我的提問,知道這個院子裏曾是誰住的嗎?她說,是古代有錢人家的房子吧。老人並不知道千年來關於理學以及楊時理論的一星半點,更不知道關於那些倫理的曾經激烈論爭。老婦的步態身形像箇中年女人,清瘦淡定的背影,又像一個丁香女子,穿越了近一個世紀的時光,拋卻身後貞潔牌坊的陰影,沿着小院圍牆悠悠地遠去。

“吾道南來”,理學的光芒藉助大師如炬的注視,像一柱無極宇宙聚光,投射並光照着楊時的千年背影之後,最後凝固在千年講壇的一副對聯裏。“程門立雪”,那雪地裏肅然的雕像,也從千年的鏡頭裏不斷拉伸,雪與火的洗禮,在鏡頭裏不斷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