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那些甦醒的記憶散文

那些甦醒的記憶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71W 次

堂妹、姑姑、三嬸、外公外婆,一樁樁甦醒的記憶……

那些甦醒的記憶散文

一、堂妹芸芸

新年前的一天早晨,女兒臨出門前說:“今天中午不來吃飯,去任天增家。”

“爲什麼又去他們家?”我驚奇地問,因爲之前已經去過一次,吃過人家一頓飯了。

“我們今晚元旦晚會,班主任每個小組給了四十塊錢,買聯歡時吃的食品,我一個人拿不動,要讓任天增跟我一起去拿。”說完開門走了。

女兒是組長,任天增是她的組員之一,她有權要求組內唯一的一位男生跟着她去當搬運工。任天增是堂妹芸芸的小兒子,堂妹帶着到過一次我的家,吃過一頓我做的飯,是一個長得高高挑挑蠻可愛的小男孩,他比我的女兒大了一歲,還是女兒的表哥,學習成績比我的女兒落後一些,唱歌畫畫等等方面的才藝似乎沒有,所以對他的堂表妹很帶幾分崇拜色彩。開學初,女兒剛當上組長還有什麼常務班長的時候,表現得特積極,曾對我抱怨過,說任天增調皮得很,有時候她管不住,後來,女兒當班幹部的熱情一點點減弱下去了,言語中顯出了一天天增長着的成熟感,很會處理人際關係,跟班裏其他同學的關係都不錯,還特別關心一些家庭貧困的同學,某一天把兩位據說是幾個月沒洗過澡的住校女生帶到家裏來洗澡。

爲了負責一個小組的元旦聯歡事宜,女兒不來吃午飯,我上完課走出校門,突然決定買點禮品也去堂妹芸芸家轉轉,禮尚往來嘛,她到過一次我的家,我應該去回訪一下,已經去過一次了,但那次她不在,我提着重沉沉的一袋水果撲了空,就又提回家裏自己吃掉了。這次就趁便在校門附近水果攤前買了一袋香蕉橘子之類的水果,又一次走進那個建在垃圾溝邊上的土院子。那是一戶張姓人家在自家四合院外臭溝邊一塊空地上圈起的一個不規則形的破院子,東邊蓋了兩間低矮的土坯房,西邊還有胡亂搭成的堆雜物的破棚子,一對土黃色的流浪狗母子汪汪叫着歡迎了我,狗媽媽蓬頭垢面的邋遢樣子,很符合它的身份,小狗崽毛色柔亮歡蹦亂跳地,看上去可愛又有尊嚴,堂妹送我出門的時候說是她收留了那一對狗母子,所以那小狗崽對她很親熱,母子倆忠實地守護着那個破院子,生人進去還要表功似的汪汪幾聲,但並不認真咬你。

只有一間伸出一段煙筒冒着灰煙的屋子,我揭起碎布拼成的厚門簾推開一扇油漆斑駁的木門,嘴裏問着:“在不在啊,在忙什麼?”一腳踏進有些陰冷的黑暗中,等我的眼睛適應了屋裏屋外光度的巨大反差能夠看清的時候,才吃驚地發現堂妹租住着的是一間低矮凌亂黑暗的破屋子,木板牀擱架在一方很大的赭紅色炕面上鋪着堂妹母子倆的被褥,泥土地板上一隻方盤鐵爐子,爐子和炕沿之間擺着一隻長方形舊茶几,上面擺滿了碗碟,切成條的半塑料網籃洋芋條待炒,還有醃好的酸菜、泡好的粉條、焯熟的豆芽,因爲女兒要回家吃飯,堂妹老早就準備了好多菜開始炒,她讓我坐在爐子後面一隻小方凳子上,我邊和她聊天邊看她炒菜,她說,倆孩子一個不吃醬油,一個不吃豬油,所以她炒每一樣菜都是從一隻大口徑缸子裏舀出幾勺子清油倒進爐子上的小鐵鍋裏,用鏟子翻炒幾下,從一隻塑料的調料盒裏取幾樣常規調料撒進去,再從一個小口徑的缸子裏舀出一小勺油潑辣子加進菜裏面,再倒點水蓋上鍋蓋悶一會就盛進盤子裏,牀邊一個木箱子上有隻電飯鍋冒着熱氣,那裏面正蒸着米飯。聊天聊到堂妹炒熟最後一道菜——洋芋條的時候,我一看快十二點了,就趕緊告辭,堂妹想留我吃飯,我哪裏忍心再給她添麻煩,這擁擠的小屋,他們娘仨加我女兒四個人就夠轉不開身了。臨走時,堂妹堅持着給我裝了幾樣她從鄉下家裏帶來的雜糧:蕎麪,豆麪,還有幾碗扁豆子,我推也推不掉,她說帶來的很多,自己吃不完,給幾家親戚都送過了,不送人到寒假回鄉下過年就只能留給老鼠們了,我只能沉甸甸地提着回來,估計我會一年半載都吃不完。

一路回想着芸芸的住處,很是慨嘆人的命運的不同。芸芸家親姐弟三個,芸芸是老大,他們姐弟三個都先後在我教書的學校念過書,那是我剛站上講臺的時候,芸芸和她的弟弟妹妹還有另一個伯伯家的堂妹,老哥的兒子,還有我的三妹小弟都前後在我教書的學校上初中,自從我考上了能吃公家飯的學校之後,我們家族對孩子的唸書十分重視起來,芸芸家的叔叔嬸嬸就吃盡了苦頭,硬是堅持着把三個孩子都從高中供了出來,老二老三經過反覆補習都考上大學謀到了一份不錯的職業,現在都在縣城住着樓房過着小康的日子,沒考上學校的芸芸,另一位堂妹,我的三妹還有老哥家的侄子都當了農民,前後嫁人娶妻,現在大家都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各自的孩子們或上大學或讀高中初中,還有已經工作了的。芸芸的家境並不很差,她的公公是退休老教師,老公一直當着民辦教師不夠幸運,至今沒有能夠轉正。爲了供兩個上高中的兒子上學,芸芸便扔下家裏的活計給她的公公婆婆老公,自己進城租了那麼一間黑乎乎的破房子住着,專給倆兒子做飯,在鄉下他們算是很不錯的人家,但在城裏她的日子就顯得困窘了許多。

芸芸比我小三歲,儘管才比我小三歲,因爲我上學早,我們不曾在一個學校裏讀過書,小時候也沒有在一起玩耍過,一直到我當了初中老師的時候,她還當着初中學生,後來,我調進城裏教書的時候,芸芸高中畢業不再上學,經親戚介紹在縣城一家農副加工廠當了幾年做豬毛刷子的工人,那時候還有過幾次來往,後來那工廠倒閉,她回家得了一場大病,差點不治,耽擱到快三十歲的時候才找了個對象結婚,兩年之內連着生下兩個兒子,近二十年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還是兩三年前,他們家嬸子病重,我去看過幾次,後來去世奔喪,都碰上過這位堂妹,但沒交談幾句,直到今年,她進城租房供孩子上學,小兒子跟我的女兒分到了一個班一個學習小組,在倆孩子的牽引下,我們堂姐妹之間的走動纔多了起來。

二、第娃姑姑

那天,堂妹芸芸在跟我聊天的過程中突然爆料一個消息:“第娃姑姑死了,你知道不,姐?”

“啊?!什麼時候,我一點都不知道,只知道她這些年一直有病,好像是肝病,記得曾經聽那村裏人說那一家人全是肝炎,好多年沒處聽消息了,什麼時候死的?”我吃驚地問。

“我也是聽說的,就前不久吧,具體我也說不清,聽說是給姑父背死了。”芸芸說。

“怎麼背死了?”我接着問。

“哦,對了,是農曆十月份的時候,第娃姑姑說要去另一個屋裏幹什麼活,讓姑父把她背到那個屋裏,姑父就背在背上往另一間屋裏走,到進屋把姑姑放下來的時候,發現沒一點氣息了,就那樣死了,你說容易不?農曆十月份天已經冷了,許是痰堵住了,或怎麼了,在姑父的背上一墊,一口氣就再沒上來......”芸芸解釋了一大堆。

“那小奶還活着吧?”我又問了一句。

小奶是第娃姑姑的母親,今年八十歲了,第娃姑姑是老大,屬虎,算來死的時候是六十歲。

關於第娃姑姑,我最早的記憶是八歲的時候,跟了一羣姑姑姐姐抑或還有嫂嫂們去她家看望她,因爲她剛生下她的頭胎孩子,是個女兒,那之前,就是第娃姑姑還未出嫁的時候,我肯定也見過她,因爲記得起來她的模樣,但記不得是在哪裏什麼情況下看到她的,那時候,第娃姑姑還有她的親妹妹響響姑姑,在村裏名氣很大,因爲她們手巧會做繡花枕頭,父母輩的人說起來都是嘖嘖稱歎,那兩位姑姑是小爺小奶的大女二女,都沒上過一天學,鄉下人說的針線茶飯功夫了得,在我當時幼稚的感覺裏,誰家娶了那樣的媳婦,就是幸運之極的事情,因爲她們受過很好的家教,既賢惠會持家又心靈手巧能做出別的女孩做不出的好手工。

八歲的那次去了第娃姑姑家,還去了響響姑姑家,她們姐妹倆嫁到了同一個村子,雖然不同姓,但其實是兩姐妹嫁給了兩位堂兄弟,更奇怪的是,她們倆的親姑姑,我們這一輩的姑奶奶,就是小爺的親姐姐親妹妹也是嫁給了兩位姑父家族的兄弟倆,這樣說次序不對,當然是兩位姑奶奶先嫁給老一輩的兩兄弟,然後晚一輩的侄女嫁給了小一輩的兩弟兄。兩位姑姑家離得不遠,響響姑姑那時候還沒有孩子,大概剛結婚,八歲的我是搞不清楚那些事的,最讓我震撼難忘的是,響響姑姑住的屋裏滿牆壁糊着花花綠綠的煙盒紙和包糖紙,我小小的心兒被驚羨塞得滿滿的了,那要抽完多少盒香菸、吃掉多少顆洋糖(那時候我們把水果糖都叫洋糖)才能攢得下那麼多的花紙啊!在我的眼裏,那是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了,所以我就認爲響響姑姑家很富有。第娃姑姑家有個跟我同歲的男孩,那時候也上學了,看見我,他手裏握着一把用舊的鋼筆頭、筆桿抖,在我面前顯擺,其實都是作廢的了,但那個年代,我也瞪圓了豔羨的雙眼看着那一堆破筆頭、爛筆桿,很希望那男孩能送我一支,那時候除了一支鉛筆,我再沒擁有過一支能吸墨水的筆,那男孩很小氣,終於沒送我一支爛筆頭,我當然不敢張嘴去要,那男孩是姑父的弟弟,長大以後,在初中我們還做過兩年同學,最終當了農民,過得很是貧困。

那次從第娃姑姑家跟着那一羣姑姑姐姐嫂嫂們翻過一座大山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一個人跑下我們家附近那條陡坡巷子,身後有鬼追着似的出了一身冷汗,快跑到我們家門口的時候,鄰居叔叔家的花狗汪汪叫了幾聲嚇得我顫着哭聲尖叫,那一刻父親正端了豬食盆在門外豬圈裏給豬倒食,喝斥了花狗,奇怪餵豬食的爲什麼不是母親而是父親呢?因爲那樣的活兒通常都是母親做的。父親問了我幾句什麼我也沒聽清楚,就一口氣地跑進家門,只見母親在炕上躺着,身邊一個小娃娃嗯咹嗯咹地哭着,我才知道母親生下一個長牛牛的小娃娃了,一家人都很高興,弟弟是我們一輩第一個傳香火的男孩,母親連着生了四個女孩之後才生了個男孩。

又過了十來年,第娃姑姑生的幾個孩子都在我教書的學校讀過書,兩個女兒都很乖,但學習不怎麼樣,初中畢業就都輟學務農然後嫁人過普通農婦的生活去了,老三是個因爲調皮搗蛋而出了名的男孩,也只念到初中畢業,後來參軍當兵變好了,而且似乎謀到了一份差事娶了外地媳婦當了城市人,家裏就只剩了姑姑姑父兩個人守着田地過日子,姑父還是個風水先生,常常被請到喪事上施展本事也掙一份收入。

有一段日子,我對這位本來並不親了的姑姑一家比較熟悉,是因爲我也嫁給了那個村子一戶人家的兒子,做了那個人家二十多年的兒媳婦,時而也去那村裏走走,但我們的婚姻沒有維繫到底,都因爲我念了點書,總想爭取到自己做人的權利,不想規規矩矩做馴奴。在我還做着那個人家的兒媳的時候,見過幾次第娃姑姑,那時候身體還是健康的,賢惠樸實的一個農婦,隨便一頓農家飯,她做出來就跟一般家庭不一樣,色香味俱全,第娃姑姑姐妹堪稱農村裏的大家閨秀。

時光流轉不意間好多年過去了,零零星星聽到過父親母親偶爾談起一些親戚們的境況,知道第娃姑姑病得不輕,但真是沒想到,她突然就離開了人世,走到了她的老母親前面,我們那位僅存的奶奶輩老人將情何以堪啊!

三、三嬸

“媽媽,今天那個老婆子是誰?”女兒午睡起來問我。

“你三奶,你海霞姨姨的媽,我對你說過的,你怎麼忘了?”我說。

“她多少歲了?”女兒又問。

“比我小一歲,你海霞姨姨跟你哥哥同歲,人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你哥哥還什麼都沒有。”我說。

“啊?我看像你媽。”女兒這麼說。

“怎麼可能,你三奶看上去有那麼老嗎?你媽有那麼年輕嗎?”我批評女兒,心裏竊喜。

“真的,跟她相比,你太年輕了,她看上去真的像你媽了!”女兒堅持說。

“那是你不會看,鄉下人嘛,風吹日曬的,皮膚黑,加上穿着老氣陳舊些,看上去就老了。”我說。“嘿,說起來,我想起以前鬧的一個笑話,那次我跟你謝阿姨一起走,我們學校的小丁碰上,她不認識你謝阿姨,就問我這是你家老人嗎,我很不好意思,趕緊解釋說,不,這是一中的謝老師,小丁一下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以後見我還表示了幾次對你謝阿姨的歉意啊!”“你說,你謝阿姨有沒有那麼老?”我接着問女兒。

“嗯,真的很老。”我心裏暗自得意了好一陣。

唉,老了的人多麼想讓別人說自己年輕啊!再怎麼說,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怎麼可能年輕得了。三嬸今天是第一次登我的門,同着她的女兒——我的小堂妹海霞,海霞還抱着她的兩歲半了的小女兒,她的大女兒已經快七歲了,上小學一年級了。海霞結婚以後七八年一直在外打工,我基本沒見過她,今年卻頻頻造訪,先是求我幫忙,她爲了供孩子在城裏讀書,買了一套小二樓的房子,需要貸款,求我給她當擔保人,事兒辦成之後,就又來感謝了我兩次,這次帶着她的媽媽——我的三嬸來,也還是感謝我的意思,五萬元的貸款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要不是我就沒有任何一位親戚能幫得上她這個忙,所以就記着我的好,頻頻來表示謝意,上次海霞帶了她婆家新殺的豬身上一塊五花肉幾塊豬排骨來,這次三嬸從她家的過年豬身上割下三四斤重的兩塊瘦肉,海霞又買了一大把香蕉提着來感謝我。

三嬸今天還特意打扮了一番,穿得蠻新,脖子裏圍着一塊粉紅色閃耀着塑料珠子飾物的圍巾,很顯眼,但豁豁牙牙的長指甲裏塞滿黑的污垢,吃菜的時候,我把我剛做好的酥軟的攤餅捲了厚厚一沓殷勤地遞到她手裏,沒讓那手碰我的盤子,菜是一人一碗端着吃的,唉,我還不算有潔癖的人,但三嬸實在是太不講究個人衛生了,我沒辦法不嫌。

吃完飯,聊起許多家常,問了問我們村裏一些熟悉的鄉親的境況,還有一些親戚們的瑣瑣碎碎。

海霞的小女兒,應該是我的小外甥女,一個細細巧巧的小女孩,拿起我女兒寫滿英語的一個小本本一頁頁翻着,嘴裏123地念着,一會兒丟了小本本,抓起她大表姐的旱冰鞋趴在地板上滾着玩。海霞皮膚白皙,穿着半長靴子,白色長毛衣,雙腿細而勻稱,完全城裏人打扮,小女孩也穿得像個小圓球,非常可愛,我想起來海霞幫我帶女兒的'時候,我女兒還沒現在她的小女兒大,那是女兒剛過了一歲的時候,海霞小學沒畢業就輟學在家了,並不是三叔三嬸不供她上學,是她自己又笨又懶不喜歡唸書,我就把她領來幫我帶女兒,一直到我把女兒送進幼兒園,她還幫了半年,直到我的女兒上了中班,海霞才離開我的家在我幫她找的裁縫鋪裏學裁剪去了,轉眼,我的女兒十五歲了,海霞也已經結婚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我問三嬸:“你疼你的外孫嗎?”

“唉,這是人家的孩子,不是親孫子,看着也不憎惡,跟旁人家的孩子不一樣,但畢竟不是自己家的。”三嬸慢吞吞地說,她也不怕她的女兒聽了不高興。

“你自己的女兒生的呀,怎麼不親呢?”我說。

“女兒是旁人家的人,生的孩子是人家的,要是自己有個親孫子,那有多好,全喜大了,還連個媳婦都混不上。”三嬸嘆着氣說。

全喜是三叔三嬸唯一的兒子,比我的兒子小兩歲,二十五六歲了,高中畢業補習一年還沒考上個大學就四處亂轉也不好好打工掙錢,如今也真該到要媳婦結婚的時候了。

“我們村成喜的兩個兒子都結婚好幾年了,成喜都幾個孫子了。”三嬸說。

我的腦袋裏一下現出四十幾年前的畫面,大冬天,一個皮膚粗糙的小男孩,因爲腦瓜子笨背不會課文,耳朵經常被老師揪得流血,那就是比我大一歲的本家堂兄成喜,好多年沒見過,沒想到都是好幾個小孩的爺爺了。

三嬸因爲還沒娶到兒媳一遍遍的唸叨也讓我一下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奶奶一遍遍唸叨二叔三叔找不到媳婦的情景。那時候,我們家因爲成分高,沒有人敢把女兒嫁給成分是地主的人家的兒子,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十六歲才上高二,三叔二十三歲,二叔都二十七歲了,還說不上一門親事,爺爺沒有完成他的人生大事就撒手人寰了,奶奶沒本事給她的倆成年了的兒子成個家,就只是祥林嫂唸叨阿毛一般地見人就念叨,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後,社會上不再把成分高當成出身污點的時候,兩位叔叔才先後找到了合適的嬸子成了家。

記得那是三十一年前的一個暑假,經人介紹的三嬸到奶奶家來相親,奶奶緊張得不知道怎麼辦好,就讓我拿了不知道從哪裏打湊起來的十塊錢還有一方手絹巴巴結結地塞到當時十七歲的羞羞答答的小姑娘——三嬸手裏,三嬸比三叔小了八歲,不怎麼太情願,但終於還是被我們家娶進了門。幾十年過去了,今天,她第一次來到我這個比她還大一歲的侄女的門上,來感謝我幫了她女兒的忙,嘴裏不住唸叨着娶兒媳婦的事情,恰像幾十年前的奶奶,奶奶作古已經四年了。

四、外公外婆

饃吃完了,不想去外面買,嫌不乾淨,曾經的某幾個時候,看見做饃的壓面的一手收錢一手和麪,收完髒兮兮的鈔票,根本不洗手連擦都不擦一下,很自然地手又伸進麪糰裏揉起來了,我忍不住說一句:“錢是多髒的東西,你怎麼不洗洗手呢?”回答是:“都這樣,哪裏洗得過來。”臉上的顏色不太好看了。當時我就下定決心自己擀麪、自己做饃,再不去外面買了,然而我無論做多好吃的饃都只是我一個人吃,女兒除了在午餐桌上,我做了饃就菜的一頓吃少許一點饃,早點都是在學校食堂買着吃,她沒時間吃我做的饃,沒關係,那我就爲自己一個人做饃吃吧,竟然堅持好久了,某天早晨饃吃完了,拿什麼做早點呢,還是不想去外面買,“就做烙油餅子吧?”我心想。

說幹就幹,燙好面,先將面盆放到暖氣臺子上熱着,我把我的晨練完成,然後進廚房找平底鍋開煤氣,把倒進手心裏的清油往面板上撒幾滴免得麪糰粘手粘面板,從冰箱裏取出苦豆子,幾把就揉好面擀成圓餅,在上面倒上少許清油,撒點苦豆子面,弄均勻,捲成卷,切成兩節,每節豎着劃開,併攏旋卷,再擀成有層層疊疊圓圈的圓餅,點火倒油等鍋底熱到適當溫度的時候,將麪餅扣進油鍋裏,旋轉幾下,蓋上鍋蓋,等靠鍋那面上顏色了,反過來烙一會,過一陣再翻一次,不一會兒,一張橙黃噴香的千層油餅子就烙好了,聞着那香甜的味道就饞涎欲滴了,一邊照章做另一片擀好的餅子,腦子裏突然想起:“哎呀,還欠着某朋友一個人情呢,我一個人面對那厚厚一沓油餅子喝八寶糖茶,再怎麼好吃也只能吃一點點,這麼好吃的食物沒個人陪着吃不是可惜了嗎?”即刻打電話叫人,朋友兩口子還貪戀牀第不肯起來,我都叫了兩遍,把糖茶煮好,家裏的衛生都搞完了,他們才姍姍來到門口,果然一看到我端上桌的油餅子就讚不絕口,女的說:“想不到你會做各色各樣的食物啊!”我看見他們兩口子急不可耐地撕着吃起來,滿臉的笑紋裏都溢滿香甜,男的說:“你們家以前是地主,飯菜肯定都做得很好吧?”我趁機大吹起來:“是啊,我奶奶飯做得好,我媽媽也做得好,現在我也做得不錯,哈哈!”

喝着加了枸杞、大棗、桂圓、冰糖等等佐料的茶水,就着香甜的油餅子,聊着海闊天空的閒天,別人讚美着我的廚藝,我自己也毫不謙虛,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大吹大擂時思緒忽而逆時間跳躍幾十年,看見外公外出走藝歸來,對着外婆和我期盼的眼神,笑嘻嘻地說:“今天某娃媳婦的油餅子烙得真欻,我吃了好多啊!”

“欻”是外公很喜歡用的一個詞,解釋起來就是酥軟的意思。烙油餅子也是一門技藝,有些人烙出來的硬丁丁死板板,層少味寡,像外公讚美過的某娃媳婦,就能把油餅子烙出無數層,酥軟香甜好吃。

外公一生吃素,也許很年輕的時候也是吃葷的,那是我無法得知的,自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外公外婆就一直吃素,屋裏還供着菩薩像,我不能確定他們是不是佛教徒,那時候我對他們的行爲很不以爲然,我小小年紀就懂得人生在世應該好好享受,肉是多麼好吃的東西啊,我從小嘴饞,我們家人大多都嘴饞,太太、爺爺、幾位叔叔、我和我的妹妹弟弟,都是嘴饞得超凡出衆的,家裏只有奶奶和媽媽不怎麼嘴饞,父親盡力抑制着自己,有好吃的先孝敬長輩再關愛小孩,唯獨我的外公外婆,清淡到任何葷腥的食物都不沾,連植物中的蔥蒜韭菜之類說是有臊味的蔬菜都遠離,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外公外婆一輩子太虧自己了,想借着他們對我的溺愛強迫他們破戒吃葷,但母親說外公聞見腥味就會嘔吐,外公一生秉燭苦讀鑽研周易陰陽學問,他可以說還有點自己的信仰,外婆大字不識一個,她純粹爲了尊敬自己的男人,就戒掉了對美食的慾望

幾十年跟着外公吃素,對外公外婆來說,最好的食物就是胡麻油炸的油餅或烙的油餅子,就着同樣是清油炒的熟醃菜,或者扁豆芽炒粉條,再喝上一頓糖茶,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他們一輩子連雞蛋都不吃一個,外婆也養雞養豬,但都是爲了賣掉換點油鹽錢,我陪着外公外婆過年的那幾個年頭,嘴饞的我受不了外公外婆飲食的清淡,父親或母親送我去外婆家的時候,就專門給我帶上點熟肉,要是換個人,在外婆家的鍋竈上沾染腥葷味那是不敢想象的,外公會大發雷霆罵得外婆無地自容,也會給別的人很重的顏色看看,但我卻是個例外,外公外婆對我的寵愛超越了他們的信仰。對我帶去的熟肉,外婆會親自在鍋竈上給我弄熱,外公笑嘻嘻地一句不抱怨,只是讓外婆把鍋竈多刷洗幾遍去除腥味就可以,外公還讓外婆傳話給他的幾位弟弟侄子家,過年一定要請他的寶貝外孫去吃肉,誰家不叫,外公就會不高興,所以,那些年從大年三十開始,我被幾位堂外公堂舅舅家排了班地延請,到誰家我都是上客,我就那樣被慣壞了,一輩子都受不了委屈、放不下自尊。

如今我都記不清我的外公離世多少年了,外公走後,外婆多活了好幾年,現在外婆離世也有六七年了,不知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今天吃着自己烙得很欻的油餅子,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我的外公外婆,他們是給了我數不清的疼愛的一對苦命夫妻,他們在鑄就我的個性方面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我深愛我的外公外婆,只要我的生命還在,我永遠懷念我那兩位親人,願我外公外婆的在天之靈能夠感知得到被他們嬌慣壞了的外孫女是從深心裏感念着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