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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的故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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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一時興起,用手機指點江山,呼朋引伴。不一會兒,我和於光、劉小塘、薛衛東——昔日住同一寢室的“四大金剛”——湊在一塊,東南西北圍住一張中間挖個大孔的八仙桌,以大孔上呼呼冒熱氣香氣的吊鍋子爲中心,觥籌交錯,聲聲“幹”,口口喝,葷素段子與盤中菜餚一道佐酒造勢了。其實大都裝腔作勢,外強中乾,咋呼得煞有介事,可兩瓶杜康直到終場了還剩大半瓶。看來大爺們今非昔比,豪氣不再幹雲了,也曉得養生保健了。

氣味的故事散文

豪氣不幹雲,好聞的氣味還是幹鼻的。酒的醇香、菜的鮮香,茶的清香,煙的薰香……諸多好氣味輪番上陣,或聯袂登場,不光往鼻孔裏衝,還衝得一個個心潮激盪,聲帶振動,咋咋呼呼扯出了當年在廣闊天地聞過的氣味,林林總總說了一大皮籮的話,大有要追回要窮盡那些氣味的架勢——

想當年,咱一干知青伢子妹子從機帆船上一登陸碼頭,視線立馬就給一望無邊的綠野田疇給套住了,而鼻孔直至整個呼吸道更是讓一種前所未聞的青澀氣息(我們那旮旯的人都叫青氣)充盈得舒暢得鼓盪得找不着北了。在小城哪有這等氣味大餐享受哦!那些麻石縫裏即便偶爾長出幾株竭力掙扎着成長的小草,發出的絲絲青氣早讓街道旁陽溝陰溝裏的污水穢氣給埋沒了。我不禁跟一干小夥伴大肆吹噓自己當初選定這塊湖鄉作爲大家夥兒的落草之地是如何的明智:天這般藍,雲這般白,空氣這般清新,土地這般肥沃,禾苗這般碧綠,視野這般開闊……原來貧下中農世代代代從生到死都守着這些好傢伙享清福,真叫人羨慕到妒忌呀!還是毛爺爺瞅着咱城裏伢子妹子憋屈在雞腸子街上,好生心疼,他老人家大手一揮:到農村去,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去。當時你們要我選地方,山區還是湖區?我是這麼想的,廣闊天地嘛,總不能讓山山嶺嶺溝溝壑壑切割得支離破碎,在斗笠蓑衣甚至巴掌那麼大的田裏做陽春,那不還是有些憋屈嗎?於是就……大家夥兒不就站這兒享受最好的空氣了嗎?

可沒幾天,最好的空氣就讓奇臭逼人的氹子肥的特殊氣味給攪局了。時下的年輕人基本不識氹子肥爲何物,那還是把這當年的作田術語來他個大白話的翻譯吧:大糞,人的排泄物,從各家各戶茅廁和知青的公共茅廁裏出發,由一擔擔糞桶運輸到一個碩大的長方形糞池(俗稱氹子),經數月發酵,至第二年春天再發送到一廂廂秧田還有部分大田做底肥的那種。

“媽呀,臭死了”,知青羣體一片嘯叫,捂着鼻子紛紛後退,有兩個妹子甚至當場暈倒。可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立馬跟進,隊長說:“沒有大糞臭,哪來五穀香?!這麼跟你們說吧,一個莊稼人不吃幾十上百擔大糞的臭氣,吃再好的`大米也吃不出半點香來。”

既然這樣,就敞開呼吸道聽任這股能帶來米飯香的大糞氣味長驅直入吧。當然,面對舀糞與擔糞這兩種活計,我鐵定是選擇後者這重活兒,把相對輕鬆的前者留給他人。我扁擔一上肩,發現劉小塘等一干哥們不約而同都撈到了一根扁擔。不是大家夥兒爭做道德模範勞動模範來搶挑重擔,而是……嘿,不都是不願手執糞瓢一步不離地呆在搭着茅草棚的氹子邊,讓高密度的無形臭氣彈分分秒秒轟炸自己的嗅覺神經嗎?

誰來掌勺?誰來受轟?之前隊長心懷惻隱,開恩似的一揮手,女生全作鳥獸散了。掌勺人只能從身材矮小的男生中遴選,可最矮的於光寧可緊咬牙關擔糞也不願輕輕鬆鬆舀糞,用他自己的精確說法是一米六零多一點點一米六一差一點點,這樣的個頭還不至於讓糞桶磨着地走呀。反倒是大個子薛衛東自告奮勇接了這勺子。隊長說那就這樣,於光實在挑不動,可給他少舀兩瓢;還不行的話,就跟薛大個輪流掌勺吧。

那些日子,我等心懷他日五穀香的美好願景,肩挑暫時有些臭的氹子肥,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眼望藍天白雲褐土綠野,心胸一開闊,自我感覺不怎麼臭了——事實上,遼闊原野上泥土的芬芳和青草青苗氤氳的青氣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而來,直奔我們被糞臭把守的鼻孔,區區糞臭豈能抵擋招架得住,早乖乖敗下陣來,直往低處逃遁。有些地段較遠,換一兩次肩纔到,讓老農有序潑灑施完,還打得個長長的空轉身,有時候乾脆繞到電排溝旁洗洗手腳,然後在某棵大樹下優哉遊哉曲肱而枕打個盹,直到隊長或者組長叫醒再挑起空桶懶洋洋走向糞氹子……

於光到底沒有堅持挑幾擔糞,雖然正如他自己所說糞桶沒有挨地走,但離地也就那麼兩三寸,坎坷不平的田埂,時不時讓他一顛簸,或前或後的糞桶同泥土死磕一下,糞水盛得再留有餘地,也總是趁機表現一把,漾起老高,竄將出來,化作一條條不太規則的拋物線,灑向他褲腿衣襟都是愛。糞水粘在身上那股臭味可真是風吹不走日曬更濃,與其這樣,還不如換套褲褂去氹子邊掌大勺去,到那還同薛大個搞得輪休呢。

那些個夜晚,四大金剛——不,這是後來哥幾個自己的叫法,當時擔糞的知青都自嘲爲屎殼郎,我們幾個只能是“四大屎殼郎”了——四張小牀,侷促在一間“茅檐低小”的知青屋,那些個超級重口味的氣體呀,完全是沒商沒量地直往你鼻子裏灌。只好把被子包住頭做縮頭烏龜。不過無法持久,一是有窒息感,二是天氣漸暖,沒多久便一頭臭汗,氣味在極其狹小的空間瀠洄,讓你更沒有逃避的餘地。縮頭烏龜只得一個個伸出頭來繼續吮吸大糞的“餘香”……

於光這小子平素是最講儀表的,每天出工收工都要換衣服,一把梳子隨身插口袋,對着一溝並不太清亮的渠水也要搔首弄姿顧盼兩下,然後梳幾下頭髮。這些日子掌勺氹子肥,換下的飽蘸臭氣的衣服就往牀下面最裏邊旮旯裏塞,可不管塞多緊,那強烈的氣體仍然迂迴包抄,熟門熟路摸到你的鼻孔魚貫而入。至於薛大個,從來就是個馬馬虎虎湊湊合合的人,一身他老子廠裏的工作服,一穿就是個把月,有時直穿到換季,纔去電排溝,用繩子把那套被汗臭與污垢綁架日久的包裝綁在一塊首當其衝的大石頭上,聽任激流沖洗一夜,次日早晨起來晾在樹杈上,曬個大半天,下午又穿在身上,奔赴田野,繼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他腳上的懶鞋平均三個月一換。不論新舊,很少有扯起後跟的時候,旱土作業自然穿着它,即便下水田,也是趿拉着走到田埂,才脫下來隨便一拽,赤腳下田的同時,偶爾也有一隻或兩隻鞋凌空下田。這傢伙對氣味基本就沒什麼敏感。睡覺前剮下那身臭氣燻人的“皮”就勢往牀頭一搭,鑽進同樣臭哄哄的被窩,很快就進入香噴噴的夢境了。

比較而言,我和劉小塘五十步笑百步,氣味弱一些,可也在同一個屋檐下,飽受倆掌勺人超級重口味氣體的荼毒。我是極其難忍卻又束手無策,小塘則是消極忍受,逆來順受——他是鳧水高手,一個猛子紮下去好久不出水,常常急壞同伴,可他總是在幾分鐘之後從很遠的地方冒出水面朝你油油地招手——運用這個看家本領,他在被子裏當縮頭烏龜的時間比我可要久得多,記得擔大糞第一天,他可是徹夜包頭到天明呢,當然被子還是讓他用膝蓋頂起來,腳伸到牀邊,製造了一個補充空氣的洞,雖然補充的不過是極其齷蹉的空氣。

被這氣味攪擾得兩三個晚上沒睡好覺的我,有一回終於忍不住,起牀打開房門,就這麼夜不閉戶進入共產主義吧,反正大家都是身無長物的無產階級,夜不閉戶,就算被盜,失去的也只是鎖鏈嘛。自我調侃是這麼調侃,可兩天後就有小塘驚呼十斤飯票八塊錢菜票不翼而飛了。看來,涉及到飯菜票這道關係到肚子與生命的鎖鏈,也是不可失去的哦。輾轉反側若干次後終於想到了一招。白天抽個空步行六裏地去代銷店買來幾大塊塑料薄膜,入睡前把每人的臭衣服分別打包(那時還沒發明塑料袋,只能親自打包),心理上覺得於、薛二人衣服上的氣味穿透力太強,再包一層,再再包一層。這下把臭氣封鎖得嚴嚴實實了,睡了一個又一個的安神覺。

然而,包裝再嚴密,也有啓封的時候。我和小塘的倒沒有什麼,只是苦了二位大勺,確切些說苦了於光這小子。薛大個解開塑料包,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就換上了這身臭哄哄的行頭;而於光這小子抖抖索索一打開,就不是打開的衣服包裹,簡直是潘多拉魔盒,憋屈了整整一晚的臭氣亟不可待衝將出來,如無形的羣魔亂舞,高密度扎堆向他鼻孔發射,他立馬後退幾步,一屁股跌坐地上。我只好捂着鼻子,拎着那套臭皮囊,奔向空曠地帶,攤開撂在地上,幾分鐘後於光才緊張兮兮走過去換上它……

到第二年再攤上這屎殼郎活計的時候,大家算是嚐到了稻花香,又久經糞場,基本上修成“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境界了,而且,對一身屎殼郎皮囊也沒什麼怕丟失的,不用搞塑料薄膜包裝封鎖臭氣的麻煩事了,直接擱門外,大門一關,臭氣,你就往遼闊夜空盡情揮發吧!次日早上拎起它,你還別說,都沒多少難聞氣味了。這麼簡單的事,早先就怎麼沒想到呢?

“是啊,當初怎麼就沒想到呢?”酒桌上,幾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嘆道,薛大個還一個勁地捶着自己的腦袋瓜。於光還說,有一回心血來潮,跟兒子說起那些年那些氣味,誰知這小子又是掩耳,又是捂鼻,彷彿他老爸我就是一枚活生生的臭氣彈。這回我們四大金剛在香氣繚繞的酒桌上這麼一懷舊,我還起了個念頭,要用來教育教育這蜜罐裏泡大的小子。周筆你不如索性寫出來,我非要讓他好好讀讀。

我不敢肩負爲年輕人勵志的使命,只是就自己記憶所及,拉拉雜雜寫了這麼些文字,於光給不給他兒子看,他兒子會不會看,看了會不會棄如敝屣,這些我可一概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