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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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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1920.3.5~1997.5.16),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汪曾祺散文

1、國子監

爲了寫國子監,我到國子監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領。從首都圖書館抱了幾十本書回來,看了幾天,看得眼花氣悶,而所得不多。後來,我去找了一個“老”朋友聊了兩個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我這朋友世代在國子監當差,“侍候”過翁同和、陸潤庠、王垿等祭酒,給新科狀元打過“狀元及第”的旗,國子監生人,今年七十三歲,姓董。

國子監,就是從前的大學。

這個地方原先是什麼樣子,沒法知道了(也許是一片荒郊)。立爲國子監,是在元代遷都大都以後,至元二十四年(公元1288年),距今約已七百年。

元代的遺蹟,已經難於查考。給這段時間作證的,有兩棵老樹:一棵槐樹,一棵柏樹。一在彝倫堂前,一在大成殿階下。據說,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國立大學校長——國子監祭酒許衡手植的。柏樹至今仍頗頑健,老幹橫枝,婆娑弄碧,看樣子還能再活個幾百年。那棵槐樹,約有北方常用二號洗衣綠盆粗細,稀稀疏疏地披着幾根細瘦的枝條,乾枯僵直,全無一點生氣,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很難斷定它是否還活着。傳說它老早就已經死過一次,死了幾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麼又活了。這是乾隆年間的事,這年正趕上是慈寧太后的六十“萬壽”,嗬,這是大喜事!於是皇上、大臣賦詩作記,還給老槐樹畫了像,全都刻在石頭上,着實熱鬧了一通。這些石碑,至今猶在。

國子監是學校,除了一些大樹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爲大學校舍的建築。這些建築的規模大概是明朝的永樂所創建的(大體依據洪武帝在南京所創立的國子監,而規模似不如原來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過。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國極盛的峯頂,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進國子監的大門——集賢門,是一個黃色琉璃牌樓。牌樓之裏是一座十分龐大華麗的建築。這就是辟雍。這是國子監最中心,最突出的一個建築。這就是乾隆所創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學也。天子之學,到底該是個什麼樣子,從漢朝以來就衆說紛紜,誰也鬧不清楚。照現在看起來,是在平地上開出一個正圓的池子,當中留出一塊四方的陸地,上面蓋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兩層廊柱,蓋黃色琉璃瓦,安一個巨大的鎦金頂子,樑柱檐飾,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來像一頂大花轎子似的。辟雍殿四面開門,可以洞啓。池上圍以白石欄杆,四面有石橋通達。這樣的格局是有許多講究的,這裏不必說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築的,但都因爲沒有水而作罷了(據說天子之學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氣魄果然要大些,認爲“北京爲天下都會,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與稽而今與居也”(《御製國學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記》)。沒有水,那有什麼關係!下令打了四口井,從井裏把水汲上來,從暗道裏注入,通過四個龍頭(螭首),噴到白石砌就的水池裏,於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瀲灩的波光了。二、八月裏,祀孔釋奠之後,乾隆來了。前面鐘樓裏撞鐘,鼓樓裏擂鼓,殿前四個大香爐裏燒着檀香,他走入講臺,坐上寶座,講《大學》或《孝經》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國子監的學生跪在石池的橋邊聽着,這個盛典,叫做“臨雍”。

這“臨雍”的盛典,道光、嘉慶年間,似乎還舉行過,到了光緒,據我那朋友老董說,就根本沒有這檔子事了。大殿裏一年難得打掃兩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殿四邊的池子叫做四個“月牙河”)裏整年是乾的,只有在夏天大雨之後,各處的雨水一齊奔到這裏面來。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難想象的。

然而辟雍殿確實是個美麗的、獨特的建築。北京有名的建築,除了天安門、天壇祈年殿那個藍色的圓頂、九樑十八柱的故宮角樓,應該數到這頂四方的大花轎。

辟雍之後,正面一間大廳,是彝倫堂,是校長——祭酒和教務長——司業辦公的地方。此外有“四廳六堂”,敬一亭,東廂西廂。四廳是教職員辦公室。六堂本來應該是教室,但清朝另於國子監斜對門蓋了一些房子作爲學生住宿進修之所,叫做“南學”(北方戲文動輒說“一到南學去攻書”,指的即是這個地方),六堂作爲考場時似更多些。學生的月考、季考在此舉行,每科的鄉會試也要先在這裏考一天,然後才能到貢院下場。

六堂之中原來排列着一套世界上最重的書,這書一頁有三四尺寬,七八尺長,一尺許厚,重不知幾千斤。這是一套石刻的十三經,是一個老書生蔣衡一手寫出來的。據老董說,這是他默出來的!他把這套書獻給皇帝,皇帝接受了,刻在國子監中,作爲重要的裝點。這皇帝,就是高宗純皇帝乾隆陛下。

國子監碑刻甚多,數量最多的,便是蔣衡所寫的經。著名的,舊稱有趙鬆雪臨寫的“黃庭”、“樂毅”,“蘭亭定武本”;顏魯公“爭座位”,這幾塊碑不曉得現在還在不在,我這回未暇查考。不過我覺得最有意思、最值得一看的是明太祖訓示太學生的一通敕諭:

恁學生每聽着:先前那宗訥做祭酒呵,學規好生嚴肅,秀才每循規蹈矩,都肯向學,所以教出來的個個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後來他善終了,以禮送他回鄉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懷着異心,不肯教誨,把宗訥的學規都改壞了,所以生徒全不務學,用著他呵,好生壞事。

如今著那年紀小的秀才官人每來署學事,他定的學規,恁每當依著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潑皮,違犯學規的,若祭酒來奏著恁呵,都不饒!全家發向煙瘴地面去,或充軍,或充吏,或做首領官。

今後學規嚴緊,若有無籍之徒,敢有似前貼沒頭帖子,誹謗師長的,許諸人出首,或綁縛將來,賞大銀兩個。若先前貼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綁縛將來呵,也一般賞他大銀兩個。將那犯人凌遲了,梟令在監前,全家抄沒,人口發往煙瘴地面。欽此!

這裏面有一個血淋淋的故事:明太祖爲了要“人才”,對於辦學校非常熱心。他的辦學的政策只有一個字:嚴。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國子監祭酒宗訥,就秉承他的意旨,訂出許多規條。待學生非常的殘酷,學生曾有餓死吊死的。學生受不了這樣的迫害和飢餓,曾經鬧過兩次學潮。第二次學潮起事的是學生趙麟,出了一張壁報(沒頭帖子)。太祖聞之,龍顏大怒,把趙麟殺了,並在國子監立一長竿,把他的腦袋掛在上面示衆(照明太祖的語言,是“梟令”)。隔了十年,他還忘不了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體教職員和學生訓話。碑上所刻,就是訓話的原文。

這些本來是發生在南京國子監的事,怎麼北京的國子監也有這麼一塊碑呢?想必是永樂皇帝覺得他老大人的這通話訓得十分精彩,應該垂之久遠,所以特地在北京又刻了一個複本。是的,這值得一看。他的這篇白話訓詞比歷朝皇帝的“崇儒重道”之類的話都要真實得多,有力得多。

這塊碑在國子監儀門外側右手,很容易找到。碑分上下兩截,下截是對工役膳夫的規矩,那更不得了:“打五十竹篦”!“處斬”!“割了腳筋”……

歷代皇帝雖然都似乎頗爲重視國子監,不斷地訂立了許多學規,但不知道爲什麼,國子監出的人才並不是那樣的多。

《戴鬥夜談》一書中說,北京人已把國子監打入“十可笑”之列:

京師相傳有十可笑: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

國子監的課業歷來似頗爲稀鬆。學生主要的功課是讀書、寫字、作文。國子監學生——監生的肄業、待遇情況各時期都有變革。到清朝末年,據老董說,是每隔六日作一次文,每一年轉堂(升級)一次,六年畢業,學生每月領助學金(膏火)八兩。學生畢業之後,大部分發作爲縣級幹部,或爲縣長(知縣)、副縣長(縣丞),或爲教育科長(訓導)。另外還有一種特殊的用途,是調到中央去寫字(清朝有一個時期光祿寺的面袋都是國子監學生的仿紙做的)。從明朝起就有調國子監善書學生去抄錄《實錄》的例。明朝的一部大叢書《永樂大典》,清朝的一部更大的叢書《四庫全書》的底稿,那裏面的端正嚴謹(也毫無個性)的館閣體楷書,有些就是出自國子監高材生的手筆。這種工作,叫做“在謄桌上行走”。

國子監監生的身份不十分爲人所看重。從明景泰帝開生員納粟納馬入監之例以後,國子監的門檻就低了。爾後捐監之風大開,監生就更不值錢了。

國子監是個清高的學府,國子監祭酒是個清貴的官員——京官中,四品而掌印的,只有這麼一個。作祭酒的,生活實在頗爲清閒,每月只逢六逢一上班,去了之後,當差的在門口喝一聲短道,沏上一碗蓋碗茶,他到彝倫堂上坐了一陣,給學生出出題目,看看卷子;初一、十五帶着學生上大成殿磕頭,此外簡直沒有什麼事情。清朝時他們還有兩樁特殊任務:一是每年十月初一,率領屬官到午門去領來年的黃曆;一是遇到日蝕、月蝕,穿了素雅到禮部和太常寺去“救護”,但領黃曆一年只一次,日蝕、月蝕,更是難得碰到的事。戴璐《藤陰雜記》說此官“清簡恬靜”,這幾個字是下得很恰當的。

但是,一般做官的似乎都對這個差事不大發生興趣。朝廷似乎也知道這種心理,所以,除了特殊例外,祭酒不上三年就會遷調。這是爲什麼?因爲這個差事沒有油水。

查清朝的舊例,祭酒每月的俸銀是一百零五兩,一年一千二百六十兩;外加辦公費每月三兩,一年三十六兩,加在一起,實在不算多。國子監一沒人打官司告狀,二沒有鹽稅河工可以承攬,沒有什麼外快。但是畢竟能夠養住上上下下的堂官皁役的,賴有相當穩定的銀子,這就是每年捐監的手續費。

據朋友老董說,納監的監生除了要向吏部交一筆錢,領取一張“護照”外,還需向國子監交錢領“監照”——就是大學畢業證書。照例一張監照,交銀一兩七錢。國子監舊例,積銀二百八十兩,算一個“字”,按“千字文”數,有一個字算一個字,平均每年約收入五百字上下。我算了算,每年國子監收入的監照銀約有十四萬兩,即每年有八十二三萬不經過入學和考試只花錢向國家買證書而取得大學畢業資格——監生的人。原來這是一種比烏鴉還要多的東西!這十四萬兩銀子照國家的規定是不上繳的,由國子監官吏皁役按份攤分,祭酒每一字分十兩,那麼一年約可收入五千銀子,比他的正薪要多得多。其餘司業以下各有差。據老董說,連他一個“字”也分五錢八分,一年也從這一項上收入二百八九十兩銀子!

老董說,國子監還有許多定例。比如,像他,是典籍廳的刷印匠,管給學生“做卷”——印製作文用的紅格本子,這事包給了他,每月例領十三兩銀子。他父親在時還會這宗手藝,到他時則根本沒有學過,只是到大柵欄口買一刀毛邊紙,拿到琉璃廠找鋪子去印,成本共花三兩,剩下十兩,是他的。所以,老董說,那年頭,手裏的錢花不清——燴鴨條才一吊四百錢一賣!至於那幾位“堂皁”,就更不得了了!單是每科給應考的舉子包“槍手”(這事值得專寫一文),就是一筆大財。那時候,當差的都興喝黃酒,街頭巷尾都是黃酒館,跟茶館似的,就是專爲當差的預備着的。所以,像國子監的差事也都是世襲。這是一宗產業,可以賣,也可以頂出去!

老董的記性極好,我的複述倘無錯誤,這實在是一宗未見載錄的珍貴史料。我所以不憚其煩地縷寫出來,用意是在告訴比我更年輕的人,封建時代的經濟、財政、人事制度,是一個多麼古怪的東西!

國子監,現在已經作爲首都圖書館的館址了。首都圖書館的老底子是頭髮衚衕的北京市圖書館,即原先的通俗圖書館——由於魯迅先生的倡議而成立,魯迅先生曾經襄贊其事,並捐贈過書籍的圖書館;前曾移到天壇,因爲天壇地點逼仄,又挪到這裏了。首都圖書館藏書除原頭髮衚衕的和建國後新買的以外,主要爲原來孔德學校和法文圖書館的藏書。就中最具特色,在國內蒐藏較富的,是鼓詞俗曲。

2、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着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溼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纔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爲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着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土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土從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土從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爲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土從,他跳下去把雞土從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土從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乾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裏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的溜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做“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雲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麼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爲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裏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裏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着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爲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裏的滿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磁杯裏),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隻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隻腳着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裏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溼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溼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3、草巷口

過去,我們那裏的民間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燉雞湯、熬藥,也很少燒柴。平常煮飯、炒菜,都是燒草——燒蘆柴。這種蘆柴稈細而葉多,除了燒火,沒有什麼別的用處。草都是由鄉下——主要是北鄉用船運來,在大淖靠岸。要買草的,到岸邊和草船上的人講好價錢,賣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擔挑了,送到這家,一擔四捆,前兩捆,後兩捆,水桶粗細一捆,六七尺長。送到買草的人家,過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裏。給我們家過秤的是一個本家叔叔掄元二叔。他用一杆很大的秤約了分量,用一張草紙記上“蘇州碼子”。我是從掄元二叔的“草紙賬”上才認識蘇州碼子的。現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數字,認識蘇州碼子的已經不多了。我們家後花園裏有三間空屋,是堆草的。一次買草,數量很多,三間屋子裝得滿滿的,可以燒很多時候。

從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經過一條巷子,因此這條巷子叫做草巷口。

草巷口在“東頭街上”算是比較寬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樣,是磚鋪的——我們那裏的街巷都是磚鋪的,但有一點和別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個相當大的舊麻石磨盤。這是爲了省磚,廢物利用,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

磨盤的東邊是一家油麪店,西邊是一個煙店。嚴格說,“草巷口”應該指的是油麪店和煙店之間,即麻石磨盤所在處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帶都叫做“草巷口”。

“油麪店”,也叫“茶食店”,即賣糕點的鋪子,店裏所賣糕點也和別的茶食店差不多,無非是:興化餅子、雞蛋糕,興化餅子帶椒鹽味,大概是從興化傳過來的;羊棗,也叫京果,分大小兩種,小京果即北京的江米條,大京果似北京蓼花而稍小;八月十五前當然要做月餅。過年前做烽糖餅,像一個鍋蓋,烽糖餅是送禮用的;夏天早上做一種“潮糕”,米麪蒸成,潮糕做成長長的一條,切開了一片一片是正方角,骨牌大小,但是切時斷而不分,吃時一片一片揭開吃,潮糕有韌性,口感很好;夏天的下午做一種“酒香餅子”,發麪,以糯米和麪,燒熟,初出鍋時酒香撲鼻。

吉陛的糕點多是零塊地賣,如果買得多(是爲了送禮的),則用葦篾編的“撇子”裝好,一底一蓋,中襯一張長方形的紅紙,印黑字:

本店開設東大街草巷口坐北朝南惠顧諸君請認明吉陛字號庶不致誤

源昌煙店主要是賣旱菸,也賣水煙——皮絲煙。皮絲煙中有一種,顏色是綠的,名曰“青條”,抽起來勁頭很衝。一般煙店不賣這種煙。

源昌有一點和別家店鋪不同。別的鋪子過年初一到初五都不開門,破五以前是不做生意的。源昌卻開了一半鋪搭子門,靠東牆有一個賣“耍貨”的攤子。可能賣耍貨的和源昌老闆是親戚,所以留一塊空地供他擺攤子。“耍貨”即賣給小孩子玩意:“捻捻轉”、“地嗡子”(陀螺)……賣得最多的是“洋泡”。一個薄薄橡皮做的小囊,上附小木嘴。吹氣後就成了氫氣球似的圓泡,撒手後,空氣振動木嘴裏的一個小哨,哇的一聲。還賣一些小型的花炮,起火,“貓捉老鼠”……最便宜的是“滴滴金”,——皮紙製成麥稈粗細的小管,填了一點硝藥,點火後就會嗤嗤地噴出火星,故名“滴滴金”。

進巷口,過麻石磨盤,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爐子”。茶爐子是賣開水的,即上海人所說的“老虎竈”。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燒茶爐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爐子四角各有一口大湯罐,當中是火口,燒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進火口,呼的一聲,火頭就躥了上來,水馬上呱呱地就開了。茶爐子賣水不收現錢,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籌子”——一個一個小竹片,上面用烙鐵烙了字:“十文”、“二十文”,來打開水的,交幾個茶籌子就行。這大概是一種古制。

往前走兩步,茶爐子斜對面,是一個澡塘子,不大。但是東街上只有這麼一個澡塘子,這條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這家來。澡塘子在巷口往西的一面牆上釘了一個人字形小木棚,每晚在小棚下掛一個燈籠,算是澡塘的標誌(不在澡塘的門口)。過年前在木棚下貼一條黃紙的告白,上寫:

“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

那就是說初一到初五澡塘子是不開業的。

爲什麼是“菊花香水”而不是蘭花香水、桂花香水?我在這家澡塘洗過多次澡,從來沒有聞到過“菊花香水”味兒,倒是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濃重的澡塘子味兒。這種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願意聞的。他們一聞過味道,就覺得:這纔是洗澡!

有些人燙了澡(他們不怕燙,不燙不過癮),還得擦背、捏腳、修腳,這叫“全大套”。還要叫小夥計去叫一碗蝦子豬油蔥花面來,三扒兩口吃掉。然後咕咚咕咚喝一壺濃茶,腦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滾燙的蝦子湯麪,來一覺,真是“快活似神仙”。

由澡塘往北,不幾步,是一個賣香燭的小店。這家小店只有一間門面。除香燭紙之外,賣“箱子”。葦稈爲骨,外糊紅紙。四角貼了“雲頭”。這是人家買去,內裝紙錢,到冥祭時燒給亡魂的。小香燭店的老闆(他也算是“老闆”),人物猥瑣,個兒矮小,而且是個“鼻子”,“”得非常厲害,說起話來甕聲甕氣,誰也聽不清他說什麼。他的媳婦可是一個很“刷括”(即乾淨利索)的小媳婦,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務,做針線,就是糊“箱子”。一街的人都爲這小媳婦感到很不平,——嫁了這麼個矮小個鼻子丈夫。但是她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好多年。

由香燭店往北走幾步,就聞到一股騾糞的氣味。這是一家碾坊。這家碾坊只有一頭螺子(一般碾坊至少有兩頭騾子,輪流上套)。碾房是個老碾房。這頭騾子也老了,看到這頭老騾子低着腦袋吃力地拉着碾子,總叫人有些不忍心。騾子的顏色是豆沙色的,更顯得沒有精神。

碾坊斜對面有一排比較整齊高大的房子,是連萬順醬園的住家兼作坊。作坊主要製品是蘿蔔乾,蘿蔔乾揉鹽之後,晾曬在門外的蘆蓆上,過往行人,可以抓幾個吃。新醃的蘿蔔乾,味道很香。

再往北走,有幾戶人家。這幾家的女人每天打蘆蓆。她們盤腿坐着,壓過的蘆葦片在她們的手指間跳動着,延展着,一會兒的工夫就能織出一片。

再往北還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這幾戶人家都是幹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到那邊去。

載一九九五年第一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