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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石竹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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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石竹情散文

唾,一顆石子落在窗沿上。

書哥,快起牀,打冬筍去

幾個夥伴在我家屋上坎的大路上朝我不停叫嚷。

我從牀上一骨碌爬起來,咚咚咚下樓,沒有洗臉,徑直來到伙房,從火塘裏刨出昨晚母親埋在火灰裏的紅薯,背起小背篼,跟母親交代一聲,出了門,喜滋滋跟在夥伴們後面,握着燒得有點兒焦糊的紅薯,一邊往嘴裏送,一邊一個勁跑。

母親在門前打掃被雞呀、羊呀這些禽畜弄髒的土路,看着我奔跑的樣子不放心地說:慢點,別跑,小心絆了腳

母親的話追不上來,被我撇在身後。母親板直腰,目送我離開家門,上了竹園衝。我一溜煙一直朝前跑,在拐角的地方,我扭頭瞅母親一眼;她高高揚起手,我聽不到她說什麼,就消失在她的視線裏了。

翻了屋背田,我們剛剛爬上後龍山彎彎曲曲的小路,太陽就躍上山頭來,打着哈欠,懶懶地趴在山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愣頭愣腦地打量我們。空氣中流淌着陰冷的氣息,路旁的草葉上、樹葉上沾着細小晶瑩的露珠;它們都太小巧了,甚至不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芒。我想,它們一定是露珠的雛兒,難怪才這麼小。我逗它們,輕輕碰碰草葉。它們顯得有些膽怯,緊緊纏着草葉以及草莖,不敢跳下草葉來,也不敢鬆手滑下草莖,一副可憐楚楚的模樣。

陽光倒是頗爲清麗,乾淨明澈,把田野、山川、村子,塗得一片暈紅。這簡直像一幅線條疏朗、色彩濃淡適宜、意境悠遠的畫,給人一種恬靜安詳的感覺。天空從幽藍逐漸變成橘紅,有幾顆閃亮的星星寒瑟地躲在高遠的地方,略顯孤單寂寞。

我們放緩腳步,吃完手裏和放在背篼裏的紅薯,然後一屁股坐在路上玩撿石子的遊戲。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圓潤鋥亮的五顆石子,放在地上;幾個腦袋湊在一起,劃手板手背,誰出的與衆不同,誰就先撿石子,從一到十,一關一關地過;在哪關落了子,除了讓大家刮一下鼻子外,得把石子交給下一個,等輪到自己,再接着來。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離開山頭,竄向高天,沒有先前的蔫相,顯得精神抖擻;小露珠也不見了,悄悄溜得杳無影蹤。我們背好背篼,一陣風似的朝山上跑去。

站在山野,秋風吹來,涼爽無比,臉頰上的汗珠漸漸化了開去。眼前是一望無邊的石竹林,那梭樣的葉子嚴嚴實實地鋪排着,一片翠綠,像一匹巨幅綠綢緞,向各個方向延展。在風的吹拂下,這些葉兒嘩嘩作響,潮水似的,由遠及近,或由近至遠地漫涌着,很是壯觀。

這石竹,在家鄉,人們喜歡叫它冬竹。兩種叫法,實則都對,都反映出它不同的特點。叫它石竹,是因它喜歡長在陡峭的岩石上,見縫長枝,它的竹鞭柔軟而長,韌性極好,攀附着石頭,蛇一樣植入石縫裏;只需一點兒泥土,就會瘋了似地猛長,不消幾日,呼啦啦長一大片,將峭壁覆蓋住;別看它莖杆不大,葉兒不闊,個兒不高,最高也不出兩米,可是海拔越高,它越往上長,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

一般的竹子,比如楠竹、田竹、毛竹,都喜歡在春天出筍。一陣春風春雨過後,天氣回暖,冰雪早已消融,百花競放,萬物復甦,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個時候,這些竹子也跟着蹭蹭蹭拔高筍兒,幾天功夫,就長得人高。唯有這石竹,靜候在春天裏,不急不躁,也沒羨慕楠竹高如雲天的筍兒。直到入秋的時候,纔開始孕育筍兒,幾場秋雨落下,石竹筍兒便頂破土皮,迎接它的不是暖春,而是一陣比一陣寒冷的秋意。天越是寒冷,它們越是起勁地長,從高處長起,然後慢慢長下山來,到最後,滿坡遍嶺全是。即便到了冬天,落了雪,把大地全覆蓋白了,把土層凍着,這些筍兒,依然頑強地生長,不把嚴冬放在眼裏,讓人心生敬畏。

我們把背篼放在大路上,進入石竹林裏,用手扒開竹子朝前一望,那細小的筍兒穩穩立在土裏,有的聚攏一團,像要好的兄弟姐妹;有的狀似遊兵散勇,點綴得到處都是。我們心裏萬般喜悅,不停地摘,不停地掰,不多久,手裏就抱了一大把,扯根細小的藤蔓一捆,隨手往地上一丟,又接着繼續摘。不到個小時的功夫,我們就摘了滿滿一小背篼,然後放心地再次竄進山裏找野葛根、尋爾飯糰吃;要麼大夥坐在地上,繼續玩撿石子、打牌的遊戲,直到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喚才揹着筍兒回家。

吃罷早飯,收洗完碗筷,喂好豬牛雞鴨,母親背上背篼,和村子裏的媳婦、姑娘一起再去山裏打筍兒;我們也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

雲出奇的淡,天出奇藍,顯得高遠而闊,秋陽朗朗普照,路邊和山坡上的

巴茅草早開了花,疏疏散散的,像雉雞的尾羽,像高揚的馬尾,紅豔豔的,挑在長長的葦杆上面,隨風飄動。

這個時候的石竹林是最熱鬧的。媳婦們肆無忌憚地拿姑娘們開玩笑,說得人家害羞不已;有姑娘也高聲予以反擊,沒了矜持,一副粗野之相,說得媳婦們啞然。短暫的禁聲之後,便爆發出放蕩形骸的笑聲。

有歌聲從遠遠的地方傳來,是女聲,聲音高亢起伏,尾音拖曳得很長很遠。那是淳樸動聽的山歌。村子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會唱,我跟奶奶和母親也學會了不少,什麼細細娃崽來看牛,把牛拴在褲腰頭,摘把木葉來墊坐,唱支山歌解憂愁,天上起云云起青,聞聽你姣要出門,要出嫁,離開我郎嫁別人 那時候,這些山歌的意思我不是很懂,但歌的旋律,哼唱時的押韻,一直讓人着迷。

母親她們聽到遠處的歌聲,也都放開喉嗓唱了起來。一會兒,山頭也傳來了歌聲,山腳也飄來了歌聲,女的剛唱罷,男的忙接音,頓時,石竹林成了賽歌場,成了歌的海洋。

有個姑娘摘下一片細薄的竹葉,銜在嘴邊,吹出一曲曲優美略顯傷感的歌。她是幺姑,一個懷春的大姑娘。近來她很煩惱,臉上常塗着淺淺的憂鬱,她相中的後生細奶奶死活不同意,嫌人家弟兄多,田土少。人家派人來說了好幾次媒,都被細奶奶回絕了,還把人家拿來的酒肉丟出大門外。幺姑在自己的.房間裏傷心地哭了好幾天,眼睛哭腫得像核桃。幺姑是村子裏最漂亮的姑娘,歌也唱得最好聽,平時總是樂樂呵呵,掛着可人的笑容,自說媒不成之後,幺姑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臉上的笑容也飄走了,只剩下憂鬱。一個人去坡上幹活的時候,她總喜歡吹木葉,長時間地吹,憂憂鬱鬱地吹,吹着吹着,淚水就滑了下來。

母親她們知道幺姑的心事,平時不愛跟她開玩笑,怕傷着她。

幺姑的木葉吹得實在太好聽,所有的人都停止唱歌,停止摘筍兒,都靜靜地聽着;幺姑像沒意識到周圍有什麼異樣,仍是認認真真、情真意切地吹。興許是石竹林被幺姑的木葉聲感動了,嘩嘩的翻動着葉片,可能是在爲幺姑鳴不平吧?

太陽偏西了,斜斜的光照輕柔地落在石竹林上,向晚的秋風裏,一層金黃的淺綠浮動起來。每個媳婦和姑娘的背篼裏都裝滿了石竹筍,冒出背篼沿來很多。大家沉重地踏着夕陽回家,沒有多說什麼,幺姑落在隊伍的最後。

天氣仍舊晴好。

村腳的大楓樹的葉子浸染秋色開始變紅了,隨着秋風滑動,有些葉子離開枝頭滿世界飄飛,無拘無束。中午,母親和村裏的一些媳婦,把筍兒倒在屋邊的小田裏,跟小山似的,這裏一堆,那兒一堆,把狹長的小田擠佔滿了。每個媳婦從家裏帶來根小板凳,坐在自己的筍兒旁邊,不緊不慢地剝筍殼。狗懶洋洋地趴在母親腳邊,半閉着眼,安閒地曬太陽;雞們也一夥夥來到小田閒逛,昂首闊步,稀奇地瞅着一堆堆的筍兒,不時用爪刨刨,用嘴啄啄,想尋點驚喜,卻被母親擲出去的筍兒打個正着,嚇得嘓地長叫一聲,扇着翅,忙不迭跑開,跟在後面的雞也驚魂未定地散了開去。我們也倚在母親身邊,看着母親把筍殼一張一張卸下來,筍兒就成了一個白白嫩嫩的孩兒,躺在一旁的籮筐裏。母親用這些狹長的筍殼的一邊放在嘴裏吸,頓時發出尖厲的嘖嘖聲,怪好聽。母親教我們吸,我無論如何都吸不出那好聽的聲音。母親又用筍殼編成一把把小傘,雙手一搓,小傘直往上升,我合攏雙手接住,臉喜開了花。

母親她們一邊剝筍殼,一邊嘮家常,把剝好的筍子曬在田埂上、田坎的草皮和柴棚的木皮上,一順兒鋪排開來,長長的一串串,像摘來算題的小棒。那段時間,村子裏到處都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母親她們要趁着秋陽還在,把筍兒曬乾,存放起來,等過年,或是有喜事的時候再拿出來煮吃。每年,母親都會用筍兒做幾壇泡辣子筍,酸辣又脆,是下酒的好菜。有時,母親會在趕集的時候,背一背兜的筍兒去固本鎮上賣,一兩角錢斤。如果運氣好,筍兒會全部賣完,能夠掙到六七塊;運氣不好,整天會一斤不銷,等得天黑,才從固本回來,又累有餓。我們在家煮好晚飯,提着洋油燈在漆黑的門外喊。母親不應,等站得腿都酸了,喊得口乾舌燥,纔看見母親佝僂的身影映入眼簾。

一踏進家門,母親有氣無力地把筍兒卸下來,癱軟在凳子上,沒說一句話。我們不敢多問,知道今兒賣不了筍兒,不會有糖吃,趕忙打來熱水給母親洗臉。過了一會兒,可母親還是從荷包裏摸出幾顆水果糖來,讓我們分吃。

母親是辛苦的,由於我家弟兄多,田地少,每年的糧食都不夠吃。母親總是想辦法掙錢,天還沒亮就去扛方板、挖泡參有時還和父親一起搬運木頭,那不是女人該做的活。

第二年秋,正是石竹筍蓬勃生長的季節,幺姑偷偷跑去嫁給她喜歡的那個後生。細奶奶帶人去退了好幾回,都沒成功。細奶奶在那後生家凶神惡煞地喊天罵娘,罵那後生拐了幺姑,罵幺姑沒良心,細奶奶氣得大病一場,但也改變不了幺姑嫁人的事實。村裏人都私下說細奶奶狠,爲幺姑祝福,說她早就該偷跑,嫁給自己意中的人,那是福分。有的媳婦就怨恨自己,怎麼就順了自己的娘,嫁了個不喜歡的人,一點都不敢反抗,越想越後悔,越想越氣人,最後便稀里嘩啦哭了一場。從我懂事起,我還不知道有哪個姑娘喜歡一個後生不經家人同意而偷跑的,幺姑是第一個。

幺姑是村子裏最勇敢的姑娘。

石竹筍依然在每年的秋季準時出筍,從高處長起,沒有變化。

只是母親漸漸老了去,但和父親一起,仍然繼續種田養豬,不肯閒下來。

我離開家已經有好些年了,有好些年吃不到家鄉的石竹筍,每次看着街上一小捆一小捆攤賣的筍兒,總使我想起小時候打筍兒的情景,想起我的雙親,還有幺姑。

我很久沒有看到幺姑。

母親說,幺姑過得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