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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盡的風景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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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年輕詩人的句子,至今仍被人們傳來傳去——“到遠方去,到遠方去,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

說不盡的風景隨筆散文

但是,依我看,你真正熟悉的地方,更有風景,並且是動你思動你情的風景,是與遠方陌生風景不可同日而語的。比方說故鄉的茅屋,屋前那株蕭蕭白楊。

離開故鄉幾十年了,我經常憶起這樣一個場景:海蘭江邊,沙灘上,晚霞升起的時候,一幫朝鮮族小朋友看羣鳥從林梢飛過,拍手齊聲唱起一首朝鮮族童謠,一遍又一遍,直到鳥兒變成小黑點兒,融進絳紫色晚照。那童謠唱的是:“嘎嘛嘎——嘎嘛嘎,尼林吉皮不日不特大!”(老鴰子啊老鴰子,你家房子着火啦!)用朝鮮族小孩話說出來,順口押韻,抑揚頓挫,特別好聽。

這首童謠,就和故鄉的晚霞樹林江流黃昏,和馱着夕陽匆匆趕路飛回家去的鴉雀,和張着大口鼓腹而歌的朝鮮族小朋友,像少時讀過的唐詩宋詞,銘刻在記憶裏了。那境界,大概跟辛棄疾“斜日寒林點暮鴉”的詞意有些相近。但又不大確切,因爲小孩子心裏那時是很快樂的。

類似的人生體驗,定是人皆有之的。

比如蕭紅,黑土地和呼蘭河水痛苦的乳汁養育了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流落香港,身心交瘁,她仍對遙遠的呼蘭河,對故鄉的火燒雲,對後花園,對園裏的蝴蝶、蜻蜓、螞蚱,對小黃瓜、大倭瓜……總之,對那些再熟識不過的故園風物人情,至死不渝,傾注了滿腔癡情,所以纔有了《呼蘭河傳》這樣“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悽婉的歌謠”(茅盾語)。小小的“百草園”,不也是魯迅童稚時代的樂園嗎?

羅莎·盧森堡,身陷囹圄,仍對生活充盈渴望。牆角一株小草,鐵窗外樹枝上一隻鳥兒的啼鳴,西天一片晚霞,夏季裏一陣驟雨,一隻飛進牢房裏嗡嗡叫的大土蜂,都讓她悚然驚喜。她的《獄中書簡》,我讀了五十年,百讀不厭。以是觀之,不是“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而是正如風景畫大師東山魁夷所言:“歸根結底,風景到處都有,問題就在於觀察者這一方”。

然而,在風景面前,我們的感情和審美心理也並非簡單劃一、黑白分明的,有時是很複雜的甚至是矛盾着的。處於社會轉型的時代,尤其是在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的過渡期,人們的心靈經受着深層的文化衝撞,更其如此。比如明治維新以後的東京,急速變化着的街道上,唯美派作家永井荷風懷着一顆詩心,苦苦追尋歷史上江戶文化絢麗的晚景:“時勢的變遷,每日都有些往昔的名勝古蹟被毀壞,這些都使我的市內散步帶有無常悲哀與苦寂的詩趣。”(《晴日木屐》)最富悽寂之美的是那篇《夕陽》——你看荷風先生踏着木屐,攜把雨傘,穿過喧鬧的.東京市區,到郊野遙望富士山。

他面對如血夕陽,臨風懷想江戶時代古典牧歌般悠遠的情味和背景,那是怎樣一種無奈和不堪的情懷啊!

我想起我們風景天下獨絕的長江三峽。

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我曾經三次遊歷這個詩之長峽,還在巫山老城和白帝古城分別盤桓一天一夜。更不會忘記第一次乘船入夔門,驀然擡頭,看見孤崖上沐浴着晨光的白帝城的心情。

去年一個晚間,我守在電視機前看中央電視臺攝製的三峽大移民紀錄片。突然,出現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畫面:即將大撤離的前夕,上千名少年學子,着統一校服,整齊列隊肅立在江畔山坡上,面向危崖上的白帝古城行注目禮、告別禮!上千的少年齊聲誦讀李白的《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童稚的洪音響徹峽江長空,聲聲撞擊着我的心。只不過幾秒鐘的鏡頭吧,我已是淚流滿面。我知道,彩雲繚繞的白帝詩城將永遠懸在中華民族的心坎上。但,她的遺址,畢竟要沉沒江水中了。現代文明,確是一把雙刃劍啊!

唉,說也說不盡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