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散文隨筆

從這個角度望出去，拇指和食指框住的鏡頭裏左邊是小區裏鱗次櫛比的高樓，因爲只能看到一半的緣故，所以更能感受鋼筋水泥砌成的棱角的分明；右邊的遠處則是大山，延綿起伏，直到遠方。這個季節，下了一些小雪，剛潤地皮的那種，在遠處灰禿禿的山頂上，多了些白色的點綴，雖然沒有夏日綠色的勃勃生機，但瀰漫在整個景緻裏的朝陽，讓你感到一份冬日專屬的安寧與靜謐，灰色與白色構成了一幅極美的山水素描。這就是新康小區的一個側影，政府剛剛開發的一個高檔樓盤，還沒有住多少人，沒有人在意，唯有小翠，看了無數遍，總也看不厭。小翠伸手拽了拽搭在身上的毯子，她是在媽媽喋喋不休的責罵中醒來的，仔細一聽，無非是責罵熱力公司，這麼冷的天居然一大早就停了暖氣。

小翠家住的平安小區是新康小區旁一個老掉牙的小區。說是小區，其實只有三棟破舊的樓房，各種設施老化，暖氣管常出故障，就連下水道也常常堵塞。早聽說政府已經規劃拆遷，媽媽還把舅舅全家的戶口也遷來了，想借開發的時候藉機便宜分一套住房，舅舅全家和姥姥姥爺住一起，空間比較拮据。後來聽說附近鄰居家都是如此，甚至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裏有三個家庭的戶口，開發商調查發現後，立即中斷了開發思路，幾經周折，最後在小區之外的地方開發出了漂亮高檔的新康小區，平安小區就像衣衫襤褸的老人，以破破爛爛的姿態擠在現代城市的中間。

前幾天報紙上刊登的一則啓事，引起了小翠的注意，大約是說市裏要舉辦城市好人書畫展，要求從不同角度尋找城市好人，獲獎作品將雕刻在即將建設的城市最大的天星廣場“城市好人碑林”裏，作爲流傳後世的永久紀念。當然，獲獎作品的作者可以隨他們筆下的那些“好人”一起永久留存，而且獎品是小翠嚮往已久的ipad手機，家裏沒有電腦，她早就想買部智能手機讀書、看世界。這個啓事對於常年學習繪畫並且幾次參加全國繪畫比賽獲過獎的小翠來說是誘人的，能把自己的相片和作品永久地放在全市最大的廣場裏展出，那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情！幾乎是在看到啓事的那一刻，小翠就馬上就下定決心，準備參加這次比賽。

至於畫誰，小翠已經想了不少人。她最先想到的`是媽媽，小翠的爸爸車禍去世後，媽媽一個人照顧着她，雖說車禍賠償了一部份錢，但小翠媽總說：“那錢不能動，得給你攢着養老。”作爲媽媽，她是小翠眼裏的好媽媽。但媽媽也有缺點，比如，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愛罵人，像今天一大清早的就吵得不得閒；還有就是愛佔些小便宜，買白菜的時候順便多拿一根小蔥，最不能忍的是，媽媽佔了便宜後回來還津津樂道地講給小翠。媽媽是她第一個想到的好人，也第一個被她排除在外的好人。她又想起了爸爸，爸爸是司機，對小翠好得不得了，但爸爸是酒後違章駕駛，有過違章經歷的人怎麼也不能作爲城市好人的代表。她又想起了班主任郝老師，郝老師也不錯，對學生耐心細緻，但她曾經教同學們在教育局領導面前說謊話，填一些失真的調查表，作爲老師教學生說謊，小翠覺得也不應該選她。後來小翠想啊想啊，把她認識的人基本上翻了個遍，也沒有選出一個城市好人的代表。

正在小翠醞釀景緻的時候，忽然，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從遠處徑直地走進了她剛剛框住的風景裏，她有些懊惱，本來正要畫一幅雪後的風景，每天堅持作畫是她多年的習慣，何況快過年了，又該給福利院的佳佳送禮物了，那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學生去福利院探望時認識的一個先天性心臟病孩子，特別喜歡畫畫，從那時起，小翠寒暑假總會去教她。現在想想，有好一陣沒有去了，就畫一副畫作爲送他的新年禮物吧！她想等着這兩個人走後再畫。她像一個偷窺別人隱私的人，無聲無息藏在窗內的玻璃裏。她看到那兩個人走近了，高的有些微胖，矮的有些偏瘦，兩人肩上都揹着一個大大的包。讓小翠想起了小時看過的漫畫《沒有頭腦和不高興》，滑稽可愛，不覺“噗嗤”笑出聲來。只見兩人走到窗外的井蓋旁邊，高個子拿鉤子鉤開井蓋，兩人穿着洗得有些發白的統一的工服，從胸前的徽標上，小翠這就明白，這兩個人是熱力公司的職工，暖氣停了，他們來處理。

兩人貓着腰向井裏看，然後矮個子打開大包，取出一條掏下水工人穿的皮褲子，那不是掏下水道的工人穿的嗎？採暖工也穿？看着兩人爭執了一番，最後矮個子穿上了那條肥肥的褲子，下到井裏，高個子拿着手電朝裏照着，吆喝着，和井下的矮子聯絡着。過了一會兒，矮子從井口探出了頭，和高個子交流着井下的情況，然後又鑽下去了。高個子從揹包裏取了幾樣工具，一件一件遞給井下的矮子，那矮個子也一會兒探出頭來取工具，一會兒又探出頭來放工具。過了一會兒，那個矮個子從井下慢慢上來了，那條皮褲已經溼到膝蓋。等他完全爬上來的時候，小翠驚訝地發現，在他的腿上，居然還掛着幾絲糞便，小翠睜大眼睛，仔細看，是糞便，沒有錯！小翠的思緒立即跟着那幾絲糞便下了井，井下是惡臭的糞便嗎？那個矮個子就是穿着那褲子蜷縮在那個糞坑裏的？小翠感到有一股惡臭從胃裏逆流而來，她不能再想了。她又把目光移到窗外，那個矮個子正在脫那條沾滿糞便的褲子，那高個子在一旁幫忙，兩人討論着什麼，完全沒有厭惡的神情，他們把那些工具裝入那個大大的尼龍袋，然後走出了小翠的視野。那副素描裏的風景再一次躍入小翠的視線，初升的朝陽柔柔地撫慰着遠處的山、美麗的樓，還有這個不太寂寞的窗口。

“熱力公司的人在樓上衝洗管道呢！說是有堵塞的情況，還說有的人家改了暖氣片後影響了供熱效果。真奇怪，自己供不好暖，居然賴到我們的頭上！”媽媽罵罵咧咧進了屋，聽她這麼一說，小翠纔想起，夏天的時候，單元裏確實有幾家私自改了暖氣設備，這是他們和媽媽聊天時候小翠親耳聽到的。私自改暖氣設備會影響供熱效果，小翠記得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的報道。她沒有理睬媽媽，她那還被那掛在矮子身後的糞便頑強地衝擊着她的回憶，那個讓她心有觸動、感到驚訝的一幕，鐫刻在她腦海。她知道挨家挨戶進行沖洗管道的辛苦，她見過一次，就是把舊暖氣片裏的髒東西衝出來。正在思忖的時候，有人敲門，小翠側身看到那兩個人從窗外站到了門口，媽媽罵罵咧咧地責備着兩位師傅，兩位師傅客氣地給媽媽解釋，由於樓下地溝裏的排污管道發生破裂，造成下水管的污穢從地溝流到了供暖的井室裏，造成維修困難，還有就是管道陳舊而出現堵塞的情況，今天要幫忙清洗散熱器片。師傅言談很是誠懇，小翠媽也不好說什麼，讓兩位師傅進屋開展工作。這些現場是小翠看不到的，媽媽總是把她安置在另一個安靜的房間裏。

再見到兩個人的時候，還是在那個窗前，依舊是那個矮子穿了皮褲下到井裏，然後取工具，下井，再上來，脫了那條被糞便浸泡的褲子，依舊把它包裹在那個破舊的袋子裏。然後一高一矮，帶着笑容，迎着朝陽，越走越遠。

沒過多久，電話鈴響了：“您好，我是熱力公司客服中心。首先對今晨一段時間的短暫停暖深表抱歉，貴樓部分住戶私改暖氣後，造成管道堵塞。我們維修人員已經對管網進行了沖洗，由於管網水溫已涼，再次升溫循環大約需要2個小時……”

電話裏溫柔的聲音還在繼續的時候，小翠已經聽不清楚了，她像尋寶的人突然發現了神祕的寶藏一樣興奮不已，這不就是城市好人嗎！她立即攤開紙筆，在雪白的素描紙上最顯眼的位置勾勒出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至於遠遠的、靜靜的山峯和突兀的、有棱角的樓房，在這副畫面中已然就是那星星點點的裝飾。畫作完結的時候，小翠在右下方鄭重地寫上標題《溫暖的使者》。

夏天的時候，天星廣場舉行竣工儀式，小翠由媽媽陪着，作爲獲獎嘉賓參加城市好人頒獎儀式，會議結束後，她迫不及待地進入碑林，用獲獎的ipad手機記錄這個城市中獨特的風景時，小翠突然發現一副刻在石上的版畫，輪椅上的女孩風中靜靜地畫畫，在她的肩上棲息着一隻美麗的白鴿，那幅畫的題目是《堅強的翅膀》，細看旁邊創作說明：一個落日的午後，在平安小區的院子裏，一位因車禍截肢的女孩子，以小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和純潔無暇的善良頑強地生活，她不富裕，但她有高尚的情操，她用自己的無私的大愛關注福利院的兒童，盡己所能，爲社會灑下愛的種子，她是我們身邊無名的好人，她每天潛心作畫，雖然腿沒有了，卻爲自己插上了一雙堅強的翅膀。

小翠含羞一笑，原來自己在不經意間，也成爲了別人眼中一道靚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