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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祕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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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我百歲的從祖母正坐在門口曬太陽,她閉着眼睛,安詳地坐着,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與她的無聲構成一幅安靜的畫面。那一刻,一百年的時光,凝固成一尊雕像。我輕輕地走過去,蹲下,靠近她。她睜開眼睛,混濁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光亮,接着,她又低下了頭。然後又緩緩地擡起頭來,她說我母親的名字,但卻忘記了我是母親的大閨女還是小閨女。

祖母的祕密散文

她的雙手緊緊地抱在衣衫的下面,像是躲避冷風的襲擊,又像是在收藏某種重要的物品。這十幾年來,她始終以這樣的姿式坐着。在太陽下,在陰涼處,她無喜無憂地坐着。即使是嗩吶的聲音傳來,她也從不過問是誰家的人去世了。彷彿這個世界的熱鬧或是安靜都不會與她相關。她只是保持那樣的姿式,一直坐着。到了吃飯的時間,她接過碗,少量地嚥下幾口飯,又回到她的姿式裏。

這麼多年,我從不曾見過她病了疼了的樣子,她偶爾在深夜的時候,會莫名地呼喚着遠嫁的女兒們的名字。第二天問她時,她又嫌棄問她話的人冤枉了她。她說,分明那是風吹過竹林的聲音。竹林大片大片地生長在屋子的後面,每天晚上被風傳達着不同的信息。從祖母徹夜地傾聽着它們的語言,她知道它們的所有祕密。

多少次,我來來去去地經過她的面前,她呆滯地保持着同一表情,一動不動。我分不清她是看見我了,還是從來沒有看見過我。而她衆多的孫子們,自她保持這個姿式以來,她幾乎是分不清楚他們的。只要他們不跟她說話,她從不主動開口說話。他們叫她時,他張冠李戴地叫着他們的名字,或是用含糊的聲音問你是誰?問的次數多了,大家就把她當成了雕像。

這一次,我有些冒失地想要與她親近些。我依偎着她坐下來,用手掰些糕點喂她吃。她用牙牀上下左右地鼓動着,終於嚥下去了。再要喂她,她搖頭。我把手伸向她,她也高興地伸出兩隻手,隨即又趕緊縮回另一手。動作的遲緩,讓她的祕密在陽光下暴露了。

幾張縮卷着的百元大鈔,在她的手心裏被緊緊的揣着。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魯莽,卻不知該如何去補救。哪知,這個一直有些思維混沌的老人突然清醒地說話了。她說,這些都是親戚給我的,我是用不上了,留着,也是你們的。然後她用另一隻手去尋找旁邊的柺杖,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而又要裝做理直氣壯的孩子。我知道她說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他的兒媳聽的。

我想起了我的祖母,她九十高齡過世。在她去世之前,對錢也是如此的重視過。她總是小心地用手帕把錢包起來放進貼身的口袋裏,走到哪帶到哪。當上千元的錢丟失時又懊惱不已。儘管她哪裏也去不了,但她一直保持着對錢財莫大的興趣。某人給她錢物時,她會念叨人家的好處很久。她甚至在母親不在家時,悄悄變賣些用不上的傢什。但對於首飾,總是極度珍藏。她收藏飾品的地方很古怪,有時是一隻破舊的箱子,有時又在沾滿灰塵的瓦罐裏。我的祖母,把那些東西當作她最大的祕密。

透過從祖母臉上的皺紋,我還看得出她年輕時美貌的痕跡。對於養尊處優了一輩子的從祖母,她的皺紋不是作家們描述的那種痛苦而深刻的意向,而是一種如丘陵般平和舒坦的細密曲線,滄桑中帶着美麗。皺紋裏既看不出痛苦,也見不到幸福。她像牆壁上掛着的一楨圖片,而有時候,我又覺得,她像一部長長的小說。她的心裏一定收藏着這個村莊最久遠的祕密。只是,那些祕密都不再是祕密了,它們遠不如她手心裏緊揣着的那幾張鈔票。

從祖父是個不折不扣的書生,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卻一輩子也沒下過田地。他戴着個黑邊眼鏡,兩手背在身後,手裏握着一本發黃的書,或是一把豬菜,目不斜視地從院子裏走過。美人與書生的故事向來是故事中的精品。他們之間的故事一直是村莊裏公開的祕密,被風傳送得久遠。

百年前的鮮活,在百年之後,註定只是一種傳說。就比如從祖母手中緊握着的那幾張鈔票,其實它們現在的作用對於她而言僅只是幾張廢紙。從祖母之所以不願意放手,是因爲她一直想握住從前的歲月。曾經,她的生活是安定的,優裕的,甚至她可以擁有與別人不一樣的愛情,那種被書生稱作是紅袖添香的`日子。在村莊裏,這種意向必定可以代表一種高度,一種可以被別人羨慕的高度。

從祖父遺留下一本書,一本天書。發黃的扉頁上寫着一個久遠的年代,書的材質是綿紙,就連裝訂的線是用綿紙捻成的線。他用灑脫勁道的筆力,描述着一個村莊乃至一個姓氏的來歷。我翻開它,猶如翻閱一個家族的祕密。我從我的父親追溯回去,不知過了多少代以後,突然看到了一個古老而著名的帝王的名字。若不是這樣一種記載方式,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事實的。且聽人說這類事時的第一反應,總是有攀龍附鳳之嫌。

這樣的故事,從張家到李家,都有說法。難道,這散落的村莊裏,都是些有來頭的子民?不論多榮耀的過去,不論多輝煌的未來,經過一百年的沉澱。它們都成了泥土,成了大地的一部份。書上記載着的這些遠祖的光環,到了今天,也就成了我的從祖母手中的那幾張鈔票,成了不是祕密的小祕密。看似貴重,實則也無多少實質的用處了。

向來,祕密只生存在每個人的內心裏,體現着某事對某人的重要性。村莊的祕密被記載在一本書裏,我的祖母們的祕密都放在自己的手心裏。許多祕密,在別的人眼裏也許算不上是祕密,只因自己太在乎,所以成了祕密。人老了,最大祕密也許就是一隻破舊的箱子,更或許是口袋裏手心握着的幾張票子。在她們看來,身邊存留着些錢財,就是給了自己安全的保證。安全,成了祕密的一把鎖。我的祖母和從祖母都拼命地想鎖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