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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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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總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人,是難以忘記的,而且常常隨了時間的推移而愈來愈變得清晰......

老何的散文

想起老何,是緣於昨天在電腦上看到的一則新聞,題目是“浙江賣餅姐走上文學路,微電影獲亞洲最高獎項”,說的是一個叫趙林的打工作家的辛酸歷程和追夢歲月。不知怎麼的,我的腦海裏就出現了老何,而且特別的清晰,好像他就站在我的眼前,微笑地看着我,一臉的樸實。

說起老何,真的是一個很遙遠的記憶了。算算到現在,整整有二十年了,應該是1994年的暑假吧,那時,我還是一個高中的學生。那年暑假,陝西省作家協會舉辦了一次“文學創作理論學習培訓班”,很幸運的,我也參加了這次培訓。來培訓的文朋筆友約有五十多位,來自陝西境內的各個地區。各人的職業、年齡均有不同,有學生、有農民、有工人,年齡最小的是我,十七歲,最長的已年過花甲,就是老何。

除過西安市及附近的學員外,外地的學員均被安排到作協院內原高桂滋的公館裏住宿。其中和我們同住一起也是最爲年長的老何,是一位來自彬縣的農民,記得他來時培訓班已開課兩天了。那天剛吃過午飯,該是睡午覺的時候,由於天氣悶熱,我怎麼睡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坐在課桌前看書。正看得入迷時,從門外進來一位風塵僕僕農民模樣的老人,他“踏踏”的腳步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擡眼望他的時候,正碰上他疲憊中略顯惶恐的目光。見我看他,他趕忙收回視線,輕輕地把隨身帶來的大包放在地上,之後便怯怯地問:“這兒是不是文學培訓班?”我看了他一眼說是,心裏估摸着這個人可能是哪個學員的家長,來看他的孩子來了。

“我來晚了,地裏活給耽擱了,是在你這裏報名嗎?”他問我。

“不是不是。”我嘴裏應着,心裏卻直犯嘀咕,這麼大的年齡了,還來學做文章,真真不簡單啊!

“您老先坐一下,我給您找負責人去。”我急忙招呼他先坐下,然後去辦公室找到了負責人。

及至報完名辦好手續,才見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露出些許欣慰的光芒。他拉開大包,掬出幾捧李子,熱情地塞給圍坐在課桌前的幾個人。

“吃吧吃吧,自家樹上結的。”他邊說邊又往外掏了起來。

“夠了夠了,老同志我們嚐嚐就行了。”我們幾個趕忙壓着他的手說。

他這才拎起包,跟着我向宿舍走去。

沒有休息,下午他就和我們一起去上課。由於年齡大眼睛有些昏花,他被安排在了靠教室裏邊那組第一排挨牆的位置,即不擋人又能看清黑板上的字,這讓他非常感動,一個勁地感謝負責人,說他來的晚還給安排到第一排,真是太照顧了。負責人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被他連聲的道謝搞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座位就在他的旁邊,怕小姑娘尷尬,於是就拉拉他的胳膊說馬上要上課了,他這才安靜下來。

老何聽課很專心,就像剛上學的小學生上課時的那副神情。在聽的同時,他還不斷地在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上記着,一筆一劃非常認真。看得出那個本子是特意爲這次培訓而買的。他的表情非常嚴肅,彷彿自己正坐在教堂聆聽上帝的福音一般,而這種表情這種神態,一直伴隨着我們直到培訓班結束。

每次上完課,老何都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本子雙手遞給講課的作家老師,讓這些作家老師爲自己簽名留念。這期間他定會用最樸實的語言盛讚老師課講得怎麼怎麼的好,一臉的真誠,不夾雜一點點的虛僞,似乎在他的意識中,這麼大的省城作家,在水平和檔次上是絕不允許低估的,雖然他們講得他不一定聽的懂,然而這才正是大作家的高深之處。這一點在以後和他的閒談中,曾經泄漏出來,然而他只肯定一點,就是自己的水平確實太低了,談吐中,處處留下他無限崇拜的痕跡。

幾天的功夫,我們已經很熟了,他的話也見的多了起來。他說他好像在那裏見過我寫的文章,因爲名字很熟。我就笑了,說我不過是個學生,文章才發表過幾篇而已,你那裏就見着了,怕是給我戴“高帽子”吧。他想了好一陣子,說真的你的名字很熟。我見他正正經經的樣子,不像騙人。想了想說你該不是看了我發表在《延河》上的那篇《學費》吧。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我其餘發表的幾篇,不是在我們的縣報上就是在外省的學生刊物上,一般成人是不容易看到記住的。他一拍腦袋說就是就是。他說當時他孫女拿回書時他便看了起來,當他看到《學費》時,很受感動,便對幾個娃子說你們看看人家娃,爲了唸書吃的啥苦,遭的啥罪,你們還不好好唸書,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所以他的印象特別深刻。

《學費》是我寫的一篇小散文,說的是我爲了上學爲了學費外出打工所經受的風風雨雨,其實也沒什麼好,不料這老者竟記得這般清楚,心裏倒很是感動,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纔好,不過心裏卻是甜滋滋的,我的作品竟也擁有了讀者,你說我能不高興嗎?

老何說着話就拍拍我的肩,說娃兒你不容易啊!以後缺錢了就給我開口,叔幫襯你。我忙說不用不用,你還是留着自個花吧。這當兒我的鼻頭一酸,只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於是便匆匆轉過身,回到了宿舍。

老何很喜歡書,只幾天時間,便買了厚厚的一大摞書,包裏塞得滿滿當當的。然而他的吃用卻非常節儉,帶着農民那種特有的“小家子氣”。一日別人都這兒那兒的照相留念,他卻拉過攝影師,說你給我照一張生活照吧,便一手拿一疙瘩鹹菜和一塊饅頭,另一手翻開一本書,坐在課桌前,頗爲認真地看了起來。攝影師拍完了照,半天不見他反應,原來他早已迷入了書中,再也沒擡起頭。攝影師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沒看出來還是個書蟲啊!

培訓期間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那時條件還不是很好,宿舍裏是沒有空調的。高溫持續,天又不降一點兒雨,着實熱得人都不知該往哪兒呆着纔好,半夜裏還有睡不着的學員坐在大門外乘涼。每每這時老何也在坐,他說要是這時在他家的梨園該多好啊。接着便帶着一種回憶的甜蜜神色,無限依戀地給我們講他的梨園是如何如何的涼爽、清靜,渴了摘上一枚梨子,咬一口,沒成熟的梨子有着一股甜甜的“酸味兒”,清涼解渴。每說至此,聽的人嘴裏都不覺一酸,彷彿真就咬着了一枚青梨似的。

說起梨,老何的話匣子就打了開來。說他們彬縣的梨在方圓算是最好的了,個大味美,含到嘴裏就化了,現在都出口到國外了,外國人都搶着吃呢。說到這裏,那眼神裏便有了一種幸福的光圈,閃閃呼呼的。他說他培訓結束後一定要寫一篇關於彬縣梨的文章。每至此時,他的目光滿是自豪,彷彿已經聞到了自己文章發表後那種油墨清香的味道。

之後他果然寫了一篇關於彬縣梨的文章,寫好後他改了又改,然後給了《延河》的一位編輯。我問他把握大不大,他很自信,說那編輯說寫得挺不錯的。我聽了後也爲他高興。他說這沒什麼,早些年他在部隊時,就參加過部隊宣傳部門的寫作輔導,那時部隊寫文章的人少,原說是要留在部隊的,由於家庭諸多的原因,他最後還是復員回了家。這一停手就是幾十年,等孩子們都長大出息了,家底也見得殷實了起來,他便不由得又想重新拿起筆,拾起自己許多年前的夢,來一個“朝花夕拾”。

......

說到這裏,他又給我講了一個關於他自己的趣事。

他說自從有了重新握筆的念頭後,他便開始讀書看報,期間夾着也寫起了文章。這事不知怎麼就讓他的戰友現在縣文化局的一位負責人知道了,就找着他要他寫一篇文章,說是縣文化局準備舉辦一次徵文大賽。於是他就日夜不停,認真地趕寫了一篇稿子,給戰友送了過去。評獎工作很快結束,那天正下着雨,當他從縣上工作的女子口中得到他獲獎的消息時,他正在換雨鞋。一聽消息,他高興地什麼也不顧了,深一腳淺一腳飛快地向幾裏外的縣文化局衝去。一進戰友的辦公室,便大聲地給人家又是鞠躬又是道謝。戰友急忙攙住他問:“這是幹啥?這是幹啥?”一旁別的人卻看着他“吃吃”直笑,他只當人家笑他古怪的舉止,也沒在意。直到他回了家,他女兒一看到他,竟也樂了,一拉旁邊他的女人,說媽你看我爸的鞋。他這才發現自己剛纔太過匆忙,一隻腳穿着雨鞋,另一隻腳還穿着布鞋,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自己不禁也大笑了起來。

有時我也問:“老何,你這麼大年紀了,不好好在家享享清福,折騰這寫作有啥意思?”他充滿自信的口氣說:“我就看重這個行當,比啥都愛。這一輩子不容易,我要寫一部自傳,讓子孫後代都知道,我們這一代人是咋個從那個年月熬過來的。臨到閉眼前,我一定要當個作家,那樣我纔會走得踏實!”

老何想當作家,一點也不假,爲這他還提了一個古怪的問題,在培訓班一直成爲大家的趣談。

老何說他的梨園旁邊有一條小河。就在前不久,他往梨園去經過小河的時候,正好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娃跳了河,跳下去後大概又後悔了,於是一邊撲騰一邊喊“救命”。見那女娃娃離岸挺近,他便順手撿了一根竹竿伸進了水裏,把女娃娃給救了上來。後來他就想,要是那女娃娃離岸遠一些,要是他爲救那個女娃娃丟了性命,但他還有一個當作家的夢想沒有實現(且他的文章獲過獎),那時能不能追認他爲作家,讓他成爲“作協的會員”呢?

這個問題,確實提得古怪,當時時任作協主席的陳忠實聽到了這檔子事後,哈哈大笑,說:“怎地不成,完全可以。這種捨己救人的高尚之人,死後能追認爲共產黨員,就不興追認個‘作協會員’嗎?作協會員算個啥,又不是什麼達官顯貴,原就是一夥子吃苦受累的‘傻瓜’而已。”

聽到了主席的這番話後,老何竟激動的淚水直在眼眶眶裏打轉轉,他說他下次來作協,一定帶足自己種的梨,挨個兒給作協的大作家們送,他們纔是最值得尊敬的好人。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終於培訓班就要結束了。在最後的一個晚上,每個人心裏都酸酸的,似乎昨天才剛剛認識,而今天就要分別。剛剛建立的友誼,眼見着就要受到別離的痛苦折磨,從此天涯海角。老何那時很是傷感,像個小孩子似的走到我的跟前,對着我說:“娃兒,留個地址吧,叔看重你,你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到時候可別忘了叔。叔在彬縣,在梨園等着你。等着你上我們那裏去寫文章,我那梨園可清靜了。”我聽着,聽着,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

太陽還沒有出來,持續高溫的省城那天格外的涼爽,大街上汽車的笛聲喧鬧着,像一羣玩耍的孩子。去彬縣的車很早,老何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和我們告了別,我一直送他出了作協的大門。

“娃兒,別送了,以後出書了記得給叔寄一本,叔的自傳寫成了也給你寄。”

我沒有說話,只咬緊嘴脣狠狠地點了點頭。

老何走了,很遠了還回過頭向我招手,我也把手舉了起來,搖着,搖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