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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散文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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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德·魏斯(1916-1982),德國劇作家。父親是猶太人,1945年加入瑞典籍。1960年起成爲職業作家,最初以《馬車伕的身影》引起文壇注目,作品表現了一羣精神空虛的流亡者的生活感受,追求細節的精確,被稱爲“微觀小說”。他的主要成就是戲劇創作,大多取材於歷史文獻,但不是歷史劇。劇本《馬拉被殺記》以戲中戲的形式,表演法國大革命領袖讓.保爾.馬拉被謀殺,表現了極端個人主義與革命理想之間的矛盾。《調查》反映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納粹分子殘酷迫害猶太人和前蘇聯戰俘,被稱爲“舞臺報告”。這兩部作品和後來創作的《關於越南的討論》《托洛茨基在流亡中》《荷爾德林》都被稱爲“紀實戲劇”。

《告別》散文賞析

我曾試圖想象我的母親和父親究竟是什麼樣子,並且總是以一種好惡摻半的心理去進行思考。但我從來把握不住,也永遠說不清楚我生活中這兩個重要人物的性格特徵到底是什麼。當他倆幾乎同時去世時,我發現,我同他們之間有着多麼深的隔閡。我並不爲他們而悲哀,因爲我幾乎不認識他們。使我悲哀的倒是無可挽回地失去的那一切。由於這個緣故,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幾乎像一片空白。我感到悲哀,因爲我認識到,一種共同生活的嘗試已徹底失敗:一個家庭的成員數十年之久只是勉強地生活在一起而已。我悲哀,還因爲我認識到我們兄弟姐妹們聚集在墳墓旁已爲時過晚,我們匆匆相遇,又匆匆分手,每個人都各奔前程。

母親去世後,畢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工作並因此而爲人稱道的父親,試圖再次喚起從頭開始的假象。他獨自前往比利時,據他說是爲了建立業務上的關係。但實際上,他是準備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那樣在隱匿中孤獨地死去。他出門時已經老態龍鍾,走路很吃力,離不開兩隻柺杖。接到他在根特去世的通知後,我乘飛機到了布魯塞爾。在機場,懷着抑鬱的心情踏上了一條漫長的路。我父親也曾走過這條路,並且不得不拖着他那兩條因血脈不通而行動艱難的腿,在樓梯上爬上爬下,穿過一個個大廳,一條條走廊。那是三月初,天空晴朗,陽光燦爛,一陣陣寒風颳過根特的上空。我沿着鐵路旁的一條街道向醫院走去,父親的靈柩就安放在醫院的小教堂裏。在一排光禿禿的、經過修剪的樹木後面,一列列貨車正在調軌,一節節車廂呼嘯着飛馳而過。我來到那個形同車庫的小教堂前,一位護士替我打開門。父親就躺在一個蒙着帆布的擔架上,身旁放着一口覆蓋着花束和花圈的棺材。

他穿着那身過於肥大的黑色西裝,套着黑襪子,兩隻手疊放在胸前。懷裏,是一張鑲着黑框的母親的遺照。他那瘦削的臉龐十分安詳,幾乎還沒有變白的稀疏的頭髮鬈曲地貼在額上,表情裏有一種我以前未曾看到過的高傲和果敢。那兩隻勻稱的手上,指甲閃着淡青色的光芒。當我撫摸這冰冷、發黃、皮膚繃緊的手時,那個護士就站在幾步遠的門外,在太陽地裏等我。我回想着我最後一次看見父親時的情景:在埋葬了母親之後,他躺在臥室的沙發上,身上蓋着毯子,淚水模糊的臉顯得發灰,嘴裏不停地小聲唸叨着母親的名字……我久久地站立着,任憑凜冽的寒風吹拂着我凍僵的身體,耳邊響着從鐵路那邊傳來的汽笛聲和機車噴出蒸氣時短促的響聲。我面前這個人的生命之火完全熄滅了,他那旺盛的精力已化成了徹底的虛無。在我面前,在異鄉一間靠近鐵路的車庫裏,躺着一個人的屍體,他將長眠地下,再也不可企及。這個人在他的一生中,曾擁有過許多營業所和工廠,曾作過無數次旅行,住過無數家旅館;在他的一生中,他有過規模宏大的房屋和豪華的住宅,有過許多間擺滿傢俱的房間;在這個人的一生中,他的妻子總是陪伴着他,在共同的家裏等待着他;這個人的一生中也有過許多孩子,他總是避開他們,從來不會和他們談點什麼。但是,當他外出旅行時,他也會感到對孩子們溫存的愛,希望見到他們。他總是把他們的相片帶在身邊,在旅途中,在夜晚住宿的旅館裏,他常常端詳這些已經揉皺、磨損的照片,並且相信,在他回家後他們會對他報以信賴。可是,每當他回到家,發現的卻總是失望和相互間的隔膜。這個人在他的一生中,曾作過不懈的努力來維護他的家庭,使它不至於崩潰,即使在憂慮和疾病中’他也同妻子一道勉爲其難地維護這個家庭的產業,自已卻從未從這份產業中獲得過一絲幸福。這個人現在就躺在我面前,永遠地安息了。

他從未動搖過對於現有這個家的信念,然而卻孤獨地死在遠離這個家的一間病房裏。在他離開人世的那一瞬間,當他伸手按電鈴時,他也許突然感到了一陣寒冷和空虛,想喚來某種東西,得到哪種幫助或是寬慰。我端詳着父親的臉,還活在人世的我’心中保留着對他的紀念。這張被陰影籠罩的臉變得陌生了,他正帶着滿足的神情躺在這裏,永遠脫離了塵世,而與此同時,他的最後一幢大廈還矗立在某個地方,裏面鋪滿了地毯,擺滿了傢俱、盆栽花卉和繪畫。這是一個失去了生命力的家,是他經歷了多年的流亡和頻繁的遷徙,克服了種種不適應的困難,飽嘗了戰爭憂患拯救下來的家。這天的晚些時候,父親被殮進了我從濱儀館買來的一口普通揭色棺材。在那位護士的關照下,他妻子的相片仍留在他的懷裏。在貨運列車駛過的隆隆聲中,兩名雜役旋緊了棺材蓋並將父親的靈柩擡到靈車上,我則乘坐一輛出租汽車跟在後面。在通往布魯塞爾的公路上,過路的農民和工人在夕陽的映照下向那輛黑色的靈車脫帽致意,這是父親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裏所作的最後一次旅行。在市郊的.一塊高地上,坐落着設有火葬場的一座公墓,寒風吹拂着墓碑和光禿禿的樹木。父親的棺材被擡進了禮拜堂的一間圓形大廳裏,安放在一個臺基上。我站在一邊等待着。壁龕裏的管風琴旁,坐着一個面帶醉意的老人,他開始演奏一支安魂曲。此時,牆壁正中的一扇門突然開了,載有棺木的臺基開始微微移動,沿着嵌在地板上幾乎察覺不到的軌道緩緩地向門後一間空蕩蕩的四方形房間滑去,然後,門又無聲地關上了。

兩個小時後,我拿到了父親的骨灰盒。我捧着這隻嵌有十字架、上寬下窄的盒子,在工作人員和客人陌生的目光下走過,父親的骨灰隨着我的腳步在盒中發出輕微的響聲。我回到旅館,先是把骨灰盒放在桌上,然後移到窗臺上,接着又放在地板上,放進大櫥裏,最後,放到了衣帽間^我下樓進了城,到百貨店買了些紙和繩子,將盒子包好。當天,我陪伴着衣帽間裏父親的骨灰在那家旅館裏過了夜。第二天,我來到父母住過的房子,同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及其妻子、我的親哥嫂以及我的姐姐、姐夫一道商量了送葬、執行遺囑和分配遺產等事宜。在以後的幾天裏,我們這個家終於解體了。

【鑑賞】彼德.魏斯的《告別》參現父子親情,運甩了先抑後揚的表現手法。

文章是作者在對自己與爻母的感情隔膜的敘述中開始的。這種隔膜到了“我從來把握不住,也永遠說不清楚我生活中這兩個重要人物的性格特徵到底是什麼”的地步,以致他倆去世時,“我並不爲他們而悲哀,因爲我幾乎不認識他們。”但當你讀完全文以後,你會發現站立在你跟前的是一個有着強烈的責任感,時刻聾着自己的妻兒,併爲他們奔波一生,付出一生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老人。

父親“畢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工作並因此而爲人稱道”,“在他的一生.中,曾擁有過許多營業所和工廠”,“有過規模宏大的房屋和豪華的住宅”,有一個“總是陪伴着他,在共同的家裏等待着他”的妻子,還有一羣因他總在外奔波而很少有機會交流,而心生隔膜的孩予,“他總是避開他們,從來不會和他們談點什麼”,“每當他回到家,發現的卻總是失望和相互間的隔膜”。但他卻深深地愛着這個家,愛着這個家中的每一個人。“在他的一生中,曾作過不懈的努力來維護他的家庭,使它不至於崩潰,即使在憂慮和疾病中,他也同妻子一道勉爲其難地維護這個家庭的產業”,而對於和他有很深隔膜的孩子們,“當他外出旅行時,他也會感受到對孩子們溫存的愛,希望見到他們”,“總是把他們的相片帶在身邊,在旅途中,在夜晚住宿的旅館裏,他常常端詳着這些已經揉皺、磨損的照片”。讀到這些文字,一個有事業心,有家庭責任心和愛心,又有堅韌毅力,能忍辱負重的好男人、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躍然紙上。

有人曾說,世界上有許多事物只有當你失去它的時候才能發現它的珍貴。作者心中涌動的對父親的情意也是如此。在父親生時的隔膜、誤解,誤認爲他們之間“一種共同生活的嘗試已徹底失敗,一個家庭的成員數十年之久只是勉強地生活在一起而已”,使作者未能在父親生時向他表達出自己的愛意,成爲了心中永遠的痛,而直到父親故去後記憶中的點點滴滴才讓作者心中雪藏的愛意、敬意噴發出來,於是有了“我”在前往爲父親料理後事的路上的想象:他“不得不拖着他那兩條因血脈不通行動艱難的腿,在樓梯上爬上爬下,穿過一個個大廳,一條條走廊”,有了停放父親靈柩的“形同車庫的小教堂”裏讓人觸景傷懷的一幕:“他穿着那身過於肥大的黑色西裝,套着黑襪子v兩隻手疊放在胸前。懷裏是一張鑲有黑框的母親的遺照。他那瘦削的臉龐十分安詳,幾乎還沒有變白的稀疏的頭髮鬈曲地貼在額上,.表情裏有一種我以前未曾看到過的高傲和果敢。”這一幕與回憶中最後一次看見父親時的情景“在埋葬了母親之後,他躺在臥室的沙發上,身上蓋着毯子,淚水模糊的臉顯得發灰,嘴裏不停地念叨着母親的名字……”一起形成相互的補充、映襯,具有了震德人心的力量,似乎要撕裂我們每一個讀者的心。在有了這些鋪墊之後,作者爲父親料理後拳的平靜過程,就蘊涵、潛藏下了一股翻涌的情感,猛烈地撞擊着讀者的心。

這篇散文名爲《告別》,事實上告別的只是今父親一起有隔膜存在的生活,發掘的卻是噴涌而出的感人至深的父子親情。正因爲它被壓抑得太久,所以噴涌得便分外猛烈,因而也就分外地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