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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河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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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躺下,我看見十歲的我光着膀子,正圍着波光粼粼的池塘小心翼翼地走着。我發現自己的記憶總是定格在九歲之尾、十歲之初,並與水發生着或深或淺的關係。

奔跑的河流散文

十歲那個熾熱的盛夏,我雙手緊握着一根細長而又筆直的木棍,獵人般專注着水面上的動靜。這些天,爲了捕獲到一條魚,每天吃完午飯我就守株待兔般在池塘邊晃盪着。我看着一尾大草魚吃力地擺動着尾巴朝我這邊游來,彷彿正在尋找一個僻靜而又安全的角落。我瑟縮着步履,小心翼翼地把它趕進了淺水邊的牆角處。隨着一陣濺起的巨大浪花,我緊緊地把它捂在了懷裏。

我用衣服緊緊地包裹着那尾草魚,而後往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整個村子靜悄悄地,蹲在門前打盹的老狗見了一路飛奔的我,試探着吠了幾聲又躺了下來。當我穩妥地把魚放在狹小的臉盆裏終於深深的舒了一口氣時,母親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走了出來。是魚掙扎發出的碰撞聲,把母親從殘留的睡意中驚醒了過來。

那天黃昏,母親拿起磨得閃閃發光的菜刀開始拾掇起來,刀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閃發光,一刀下去,魚掙扎着落空了,刀落在魚尾巴上。昏黃的燈光下,母親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母親緊握着魚,緊接着那一刀,轉眼間就把它劈成了兩半。母親把魚拾掇好的那會兒,我已把竈裏的火架得通紅,被噼裏啪啦的柴火燒得通紅的菜油,在鍋裏發出滋滋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吹響衝鋒的號角。很快,一股魚香就肆意地竄進我的鼻孔。

母親把用油炸好的魚分成兩碗,大碗裏的用來炒辣椒,小碗的供父親喝酒吃。

那條四斤多重的大草魚斷斷續續吃了將近一個星期。因了這尾魚,父親似乎對我好了很多,弟弟周長壽看我的眼神裏彷彿也增添了幾許平等的味道。

只是這樣自由的狀態只持續了一個星期,一切又重新恢復到了原狀。我不知道一條草魚對於父親意味着什麼。

幾日後的午後,當我再次晃盪在魚塘邊時,周長壽一臉興奮地朝我跑了過來。

“周光明,上面那條大江裏又放魚炮了。”周長壽邊說邊把他逮到的小魚遞到我面前。周長壽經常直呼我的名字,這顯得有點不大不小,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爲寵愛他,父親獨一無二的愛彷彿有很大一部分移植到了他身上。我見了立即朝一旁的水溝奔去,果然許多小手指頭大的魚兒都漂浮在水面上,時而一動不動彷彿死了一般,時而又尾巴一甩朝水深處游去。

“快回去幫我找一個結實的袋子來!”我看見一條巴掌大的魚在我面前閃了一下又朝水深處擺去,轉身對他說。

我提着個大透明塑料袋,他端着個臉盆,我們一前一後沿着那條蜿蜒的小路往深處走去。當我袋子裏的魚越來越多,再次轉身時卻不見了他的影子。我不知道他跑哪裏去了,心底有些擔心起來,但轉瞬我的心思就被那些漂浮的魚牽引而去。當我跑到大江邊上時,裝魚的袋子突然破了,劃破的口子越來越大,不時有魚掉落在地,我一臉焦急地四處搜索着,終於在一個角落裏又找到了一個更結實的袋子,我把魚裝進大袋子裏,心才踏實起來。

我提着滿袋子的魚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江邊的雜草深處走去。天色開始黯淡下來,隱隱地,我彷彿聽見魚在淺水灘上苦苦掙扎發出的嘩嘩聲。冥冥之中彷彿有一條大魚在暗處吸引着我,循聲而去,我看見一隻大草魚搖擺着尾巴在雜草叢裏掙扎着,我迅速撲了過去,抓住了魚尾巴,使勁一用力,光滑的魚從手中滑了出去,那隻草魚轉瞬又鑽進了水底之中。我步步緊逼,不料一個趔趄,頓時滑向了水的深處,水立刻漫過了我的頭部,緊接着我在水裏打着圈兒,慌亂之中我趕忙抓住一旁的小樹才爬了上來。

暮色更深了,我一臉驚慌地從江水裏爬上岸來,滿臉驚恐,朦朧裏我又看見了那條把我牽引到水深處的魚,深色的草魚搖晃着尾巴,它看了我一眼,而後輕搖着尾巴悠閒地朝江底游去。

這條獨特的魚在以後的歲月裏,我曾無數次回想起它。在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裏,它幾乎成了恐慌的代名詞,而那個暮色漸濃的黃昏,十歲的我拖着溼淋淋的身子,在巨大的恐慌下,開始在那條通往家的小路上顫抖着狂奔起來。

通常夏季的午後,我們無所事事時便會跑到那廢棄的廟宇玩捉迷藏。周長壽做貓,我做老鼠。通常周長壽笑着,學兩聲貓叫,我便老鼠般恨不得鑽進洞裏躲藏起來。有一回,該藏的地方都藏過了,而周長壽的貓叫聲卻愈來愈近,他謹慎的腳步聲就在我耳邊響起。就在這危急的時刻,一個黑色的東西映入我的眼簾,上面蓋的那張暗黑色的布早已佈滿灰塵。轉瞬,我就爬了進去。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周長壽走過來了,左右迴旋了一陣又漸漸遠去。正在我得意忘形這次沒被他找到時,他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在不遠處大哭起來。“周有明,你在哪?我好害怕。”我聽了趕緊推開沉重的木蓋跳了出來,而後我帶着滿是淚痕的周長壽來到這個黑物面前,他摸了摸,黑木蓋上便留下一個手指的模樣。

“這是什麼?”周長壽轉身問我。

“棺材。”

“你剛纔就躺在裏面嗎?”

“是的,這個地方誰也發現不了。”我一臉得意地跟他說。

“我也要躲一次。”他央求着我說。

我把他先抱進去,轉身自己也跳了進去。這個棺材很大,我和他躲在裏面都不顯得擁擠。

“這裏好悶,我好難受。”過他掙脫了我的臂膀,我們便爬了出來。後來這裏成了我和他共同的祕密,我們把其他的夥伴分別帶到這裏來捉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們總是輸,沒贏過一次。輸一次,他們就把褲兜裏的東西乖乖地都掏給我們。

秋水無聲地從眼前隱遁而去,迎接而來的是寒風呼嘯的冬天。

幾日後,祖父凍死在牀上,這個臥牀多年的老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停止了他的呼吸。我一直以爲祖父的離去,加深了我和弟弟周長壽之間的親密關係。

十歲那年,我的記憶始終擱置在水身上。過了中秋收割完最後一季稻穀,綿綿的秋水終於來臨了。母親開始終日坐在牀=炕上納鞋墊,而父親吃完飯蹲在門檻邊沿,一臉茫然地抽完一根菸便朝茶館去了。父親從茶館回來常會遞給我一小紙包,我一層層地打開,裏面藏着他未吃完的點心,點心完完整整的,未動過,這大概是父親犒勞我的。

秋水綿綿的日子,我幾乎每天都能捕獲到一大碗魚。

連綿的秋水早已溢滿了整個魚塘,老王急匆匆地找來廢棄的磚頭、纏勁十足的雜草,它們很快就把橫衝直撞着想的魚給攔住了。

時光聚集到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我弟弟周長壽專注地注視着空地,手中緊握的木棍水跡斑斑,匯聚在木棍一頭的水滴緩緩落下,發出細微的滴答聲,像是時間的輕語。

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其實是一個再也平淡不過的黃昏,一年又一年的秋天,雨水就會重新聚集在一起,在偌大的池塘深處,憋了一年的魚兒在膨脹而起的河流之中橫衝直撞四處冒着泡兒。周長壽時動時靜,彷彿他也憋足了一年的力氣,現在終於可以施展一番自己獵人的功夫了。終於,一陣細微的水花聲讓他急切地追逐起來。我看見他飛奔而過那一片廣闊的空地,而後直往一旁的菜園子鑽去,一路水花四濺。我看見他獨自在菜園子邊緣來回走着,彷彿着迷了一般,更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深深吸引住了。岸上的洪水愈加瀰漫起來,魚兒夾雜其間,左右橫衝直撞着,竄到我的腳下,轉瞬又遊竄而出。那一尾尾頸背微露在水面的暗黑色草魚,瞬時就把我的注意力從周長壽身上吸引了過去。在那一刻,我彷彿發現周長壽長大了,他不再像從前那般屁顛屁顛跟着我了。

周長壽神色癡迷地行走在雨水瀰漫的菜園子裏小心翼翼地行走着,生怕驚動了緩緩遊動的魚兒,他就這樣慢慢走出了菜園子,走到了菜園子與池塘的界限邊緣,然後一個趔趄便滑入池塘深處……

許多年後,我不時地回想着如果那天始終關注着弟弟的一舉一動,就不會發生意外,他就不會走了。

作爲唯一一個見證弟弟死亡的人,我不敢去聲張,只能把這個祕密深藏於心。父親並沒有因爲弟弟的死而改變對我的態度,甚至他把失去弟弟的悲傷全部發泄在了我和母親身上。面對父親,我愈加恐懼起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彷彿一根皮鞭般,不時地抽打在我身上,讓我不寒而慄。

一直到十三歲上初一那年,父親才從悲傷之中緩過勁來,這一年父親扛着木工箱隨着村裏幾個老江湖外出打工去了。父親遠走他鄉,留下母親獨自守侯着家裏的那四畝地。以往輕而易舉就能耕種完的四畝地,到了母親手裏就變成濃重的喘息聲。母親爲了發泄心中的苦悶,經常拿我出氣。

許多年後的今天,曾經秋水連綿的池塘變成了一塊乾癟而毫無生機的空地,它就像此刻我年逾七旬行將入木的老母親。從醫院回到老家後,母親便開始獨自爲自己準備起了後事,那時她的精神氣還很十足,死亡在她眼裏似乎平淡無奇,或者說她早已接納了死亡。她躺在牀頭,一臉耐心地吩咐我的媳婦提前去街市上買一百五十個鹹蛋,每桌八個,如此一來可以擺放十多桌,剩餘的也可以當作他用。我媳婦小心翼翼地應答着,滿臉悲傷與淚水,她一臉急切地從集市上買回鹹蛋,看見母親緊蹙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時,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一大籮筐鹹蛋穩穩當當地放進密封的罐子裏之後,母親又吩咐我媳婦去集市上買五十斤草魚,直至我媳婦把買回來的草魚拾掇乾淨而後放進油煙滾滾的鍋中,母親纔會心地笑了起來。當整個屋子裏瀰漫着一股誘人的魚香,這股香氣在寒風的傳遞下竄入我母親的鼻孔之中,她的眼角卻忽然劃過一絲陰鬱的神情。我瞬間就把它撲捉到了,忽然間我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想起已步出時間之外的弟弟周長壽……

把油炸好的草魚密封收藏好後,那個寂靜昏暗的黃昏,母親在油光閃亮的棺木裏試着躺了一會後,起身時她朝臉上流露出一絲癡迷的笑容,彷彿在暗示她適才的躺在裏面是十分舒服的。離開棺木後,在媳婦的攙扶之下,又去了山腳下看早已爲她選好的墓地。溫和的陽光塗抹在我母親身上,遠遠望去,像極了一尊神情安詳而又肅穆的雕塑。寒風吹動着她的髮梢,往一個方向吹,像是要把她吹到天際去。

把一切後事安排妥當後,母親便一臉安詳地躺在牀上,她的心徹底靜了下來,她在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幾十年隱藏在她身體裏的病一點一滴慢慢侵入到了她的骨髓,病所產生的疼時刻提高着她對死亡的預知感,這種預知幾十年浸染下來已帶上時光的腐朽氣息。她變得有些無所事事,現在等待死亡成了她現唯一的一件事情。如果說我弟弟的死毫無任何徵兆的話,那我母親早已預知了自己會死於病患之中,從病痛難以根除一天天加重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了對死亡的預習,像一個虔誠的聖徒一般,她每天都會在心底默默向死亡這個精靈朝聖一番。

我母親的未來已經一覽無餘,而我們的命運卻充滿了未知性。我日漸蒼老牙齒脫落的父親開始溫順得像一隻貓,他火一樣的脾氣早已被時間磨蝕得無影無蹤。夜深人靜時,他便蜷縮在母親的牀腳,偷偷哭泣着,彷彿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母親的即將離去讓他顯得無所適從,時間把我父親重新變回成了一個孩子。母親柔和的眼神裏開始釋放出一種母性的溫暖,她的手輕輕撫摸着我父親的頭,像是在進行着一場長久的安慰。

我一臉好奇地探頭朝寂靜的屋子探尋着我母親的身影,當他們彼此的眼光相撞在一起時,我彈簧一般迅速溜出門外,像是在探尋我母親是否還活着。很快,我就聽見門外孩子發出的聲音:我奶奶她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