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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岳父大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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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大人是八六年的夏天辭世的,快三十二年了。人老了總是要走這條路的,但天熱不好辦後事,都不願碰到這個季節。夫人的大姐嫁的不遠,聞訊從七八里外的村裏趕回老家奔喪。大女兒是父親的小棉祆,頗爲孝順;大姐夫也敬老,聽說冬天留宿時,和老人擠在一牀被子裏,抱着老人的冷腳捂。我連自己的老父親的手腳指甲也未剪過(我的夫人代勞),做不到,所以很感動。大姐無意識地唉了一聲:“走 的真不是時候啊!”不知是抱怨老天爺,還是埋怨父親大人。那年岳父大人六十五,早過了花甲,屬白喜事。所以家人說話的口氣,不那麼嚴謹,忌諱也少。我和夫人在外地收到“父亡速歸”的電報,返回老家時,岳父大人已入土安定了。當地的舊俗是連前帶後,三天送逝者出大門。未能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因要回單位上班,又沒有參加“扶三”(入土三天後要去墳頭祭掃),我們心裏很難過。

憶岳父大人散文

其實,岳父大人的身體並不算太糟糕,雖不硬朗,亦無大礙。咋說走就走了呢?走時也沒有留下什麼話。跟着三哥過的岳父大人,看着瑣碎的家務,操不完心的小日子,能說什麼呢?遺憾也好,解脫也罷,人總歸是走了。那時,我們雖說在潛江境內的國營運糧湖農場職工醫院工作,但心裏總是牽掛老家的生活;牽掛他老人家的衣食起居。老人家既已撒手西去,從此我們不用再擔心老人了;但依然關注老屋的哥哥、姐姐,希他們都向好。

現在,各家都住上了高樓大廈,日子早過好了。我心中對岳父大人的懷念,時而隱約,時而強烈一一夾雜着說不出的酸楚和歉疚一一沒有什麼如果,儘管風沙吹走了滄桑的歲月。而今我也六十六了,能體會到當年岳父大人的心境:幺兒在城裏以廠爲家忘我地工作;弱媳拖兒帶女(二個讀書,一個幼小)務農持家。貧家小戶日常瑣事纏身,日子的艱難辛苦自不待言。今天是父親節,我又想起了岳父大人,思緒涌入筆端,傷感之情溢於淡淡的白紙上。

聽夫人說,她家和鄔家村的村民一樣,早年的日子都比較難。她家或許強一點,有個終生未娶的矮子伯伯全身心地幫襯。無奈世事無常,她讀小學時,乾淨漂亮的母親一病不起,飲痛西去。樹大分杈,人大分家。她和岳父大人跟着三哥三嫂生活,住左廂房;矮子伯伯隨二哥二嫂(膝下一女是從二姐家過繼來的)過日子,住右廂房。這是夫人讀中學時的事。

俗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三哥家,一人在外當工人掙錢養家,一人在老家務農,加上老人 、小姑子搭把手,原本不難過。誰知過去的人缺乏醫學的常識,三嫂不知不覺地把孕身拖大了,醫院又不能解決掉。就這樣,不管願意不願意,三哥的小兒子來到了人間。不幾年當婦女隊長的夫人,被隊裏推薦上了大學。此時岳父大人的年事高了,力不從心。少了以往的扶持,三哥家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日難生煩。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磕磕碰碰的事是免不了的。和幾天,氣幾天,苦樂的日子就這樣往前捱。

人少好過年。二哥家四口人,又有一個勤快、不知疲倦的矮子伯伯,應該好過。可二哥呢?那時他在漢口飯店坐辦麼室,回家過星期天總是賴在牀上遲遲不起。用他的話說:“臥牀靜養!”也是的,足不出戶的清高之人,離了牀,枯坐的時間長一點罷了。手上無書時,他亦不肯到田間地頭轉。關門即深山。守住文人固有的高潔,一丁點兒也不肯入鄉隨俗。他當年考到華科大讀附中,若不是三年自然災害時吃不了苦,熬不住跑回了家,日後肯定是做學問的料子。我接觸過的人中,數他的知識多。他還有兩樣:看書和喝酒。這三行伴他一生。他是不是躺在牀上感嘆造物者捉弄人,命運不濟呢?家裏就他會讀書 ,都看好他。“書都讓你讀了,我當然沒文化。”這往往是被他嘲笑急了的二姐反脣相譏的話。不知是誰說的,矮子伯伯早年揹着二哥去小學堂唸書,學校有三四里,在長江大堤內,舊社會是個廟宇什麼的。孤老疼侄子,不定指望着他的錦繡文章,日後耀祖光宗呢!不管怎麼說,從他在隊裏當會計,直至到大飯店的團委書記等,也是令老人欣慰的。對農人而言,政府的人是了不得的。

二姐不幸。早年二姐夫在武鋼的工業港上班,聽說得的出血熱,不治身亡。二姐帶着三個小女兒回了老家。二哥、三哥幫她在老屋側邊搭蓋了一間能遮風擋雨的房子。二女兒過繼給二哥家。那是人民公社時的事。

一家之主的'岳父大人,就是在這樣的大家庭中,從當家人逐步到不大過問事了。但起落興衰,酸甜苦辣,他老人家是直入心底的。一晃,孫子、外孫都長大了,老人的腰卻微微地躬了,步履也緩了。

那時,我和夫人在外地工作。八二年九月一日,女兒降臨人間。同仁金醫生的岳母,一位四川老大媽幫我們照顧了六個月。我的母親曾患重病,愈後無力自理,靠父親照顧。況且二老早先就發話:“各人的孩子各人帶管!”沒法子,我只好請岳父大人出山幫忙。老人家二話不說,同意了。帶孩子本是婆婆媽媽的事,我們顧不得那麼多了。

女兒小時候乖,白天玩的時間長,晚上一般不吵鬧瞌睡;我半夜幾乎沒起牀哄過孩子。同行的胡醫生,小孩晨昏顛倒了,白天睡覺,晚上要抱着轉去轉來。弄得上班的大人睡眠大打折扣,苦不堪言。女兒的生物鐘正常轉,我們省事了,可他岳父大人卻受苦了,他每天抱着外孫女到處轉悠。孩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沉,原本不大利索的胳臂更加痠痛了。我們上班,白天沒有代替換手抱的人,他只好咬着牙堅持。從半歲到一歲半,整整一年,不誇張地說:“我的女兒是他老人家抱大的。”

說起來好笑,我女兒開口早。一般的小孩最早從口中蹦出的是“媽,或媽媽”;漢口的小孩叫“姆媽”,這個音隨口可發。女兒不是,從她口中吐出來的詞卻是“狗狗”。總校住邵溝隊的林發高老師從醫院路過時覺得好奇,總會“狗狗、狗狗”地逗一下。不管先說什麼,會說話就好。帶孩子教童謠、兒歌,岳父大人居然也會唱兒歌。詞大致是這樣的:……山裏的伢,會栽蔥,一栽栽到路當中。走路的,莫伸手,管它開花結石榴。”抑揚頓挫,有板有眼。這歌恐怕有些年頭了,說不定是清未民國初年的。是什麼意思我說不清楚,反正我兒時沒聽過。岳父大人唱的時候可能心情還不錯,畢竟是在爲最小的三姑娘帶孩子。

女兒開口早,走路可遲。一歲左右能走路的小孩,不稀奇,哪怕是扶牆走。可我的女兒不是這樣,從一歲開始,我天天眼巴巴地盼她能下地。一個月,二個月,三個月過去了,她從不肯向前邁開腳步。岳父大人的辛苦自不必說,我也看着着急。有一天我對岳父大人說:“用寬帶子系在孩子的腰上,牽着她往前走哇!”可我哪裏知道,這樣教孩子走,是很費腳力的。岳父大人苦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可能怕外孫女摔跤,寧肯自己受累,抱進抱出。

我永遠忘不了女兒一歲半時,我帶她在隔壁的欒媽媽家玩。扶着大門的女兒突然往下一蹲,像舉重的運動員一樣,運足了力氣突然站起來,穩定的一步一步朝前走;一個轉身,又走回來。女兒會走了!這樣,她可以上總場幼兒園了。

對岳父大人的去留我和夫人很糾結。不回去吧,這兒人生地不熟,說話的人也找不到。八三年醫院建新住院部,農場基建隊有個守升降機的爹爹,人活泛,話也多。夫人是武漢(同濟)醫學院畢業的內科醫生,又當上了院長,受人敬重。岳父大人有空轉到他身邊,天南海北地聊一會。畢竟不是本鄉本土,話題不多,久之乏味。爹爹喝點小酒,有下酒的菜時也招呼岳父大人過去。一次他從“抱房”里弄了許多未孵出小鴨的蛋,煮了一大鍋。未掙扎出殼的小雛鴨好吃;壞蛋臭臭的味道,比臭乾子有味。無奈打交道的人太少,很難留下來。回去吧,家境又不盡人意,岳父大人很難舒心。權衡再三,故土難離,最終還是回去了。日子順不順,總是要往前面過的。

每年過年回家,我們會看望老人,會走走親戚。老人性格剛強,忍耐性很好,從不說日子艱難,從不說想要點什麼。每次回家,我們總會在二姐家陪他老人家坐一會兒,拉拉家常。老人起身告辭時,總是彎着腰,默默地離開。吃年飯,二哥、三哥家負責辦酒,堂屋一大一小兩張桌子,三家人在一起團年 。岳父大人坐上席,依次是二哥、三哥和我。這時,他老人家看着兒孫滿堂,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光陰似箭,往事如煙。我又想起了第一次去夫人家的情景。那天未來的新女婿第一次上門,酒是在建設鄉的黎明供銷社買的。想買瓷花瓶裝的白酒,拎在手上很體面的。原打算除了岳父大人,二哥、三哥各兩瓶,印象中不夠數,只好又買了一二瓶別的酒補齊。這酒當時算好的,不知在櫃檯上放了多少年,營業員蠻高興地拂塵拭淨,用繩固定好,瓶頸系的是8字型。初到貴府,以示敬重,不會考慮破費的。這幾瓶酒是什麼時候喝的,我不記得了,但二哥家的兩個空瓶子,作裝飾品放置在神櫃上多年。

記得那天黃昏,不見岳父大人回家,我叫夫人帶我去探望一下。二嫂和三嫂正在堂屋裏衲被子,笑着對站在後門內的夫人說:“路遠了,不必去了吧。”我站在夫人身邊背對着二妯娌,聽得見她們挽留的笑聲,也可以感受到搖手製止前去的動作。夫人的老家在新州陽邏鎮的對面,隔江可望;是武漢市的近效,離十里鋼城不遠。這兒與縣區不同,有城裏人一樣的票證供應物資的。我的老家在老漢口火車站旁邊的天聲街,雖說我和夫人都在一個單位工作,但我畢竟是老漢口人,二位嫂子可能是怕我見了放牛的岳父大人會嫌家境貧寒,多慮了。

夫人帶我在巍峨的長江大堤走了四五里,來到了隊裏的牛棚。我向岳父大人問過好,掏出芙蓉牌香菸畢恭畢敬地遞過去;旁邊幾個老漢,我也邊打招呼邊敬菸,生怕別人笑話初次登門不懂人情世故。

聽夫人說岳父大人是隊裏的老黨員,我想那個年代肯定是處處帶頭,幹出來的。可家裏人都說夫人的矮子伯伯爲這個家做了一生,對岳父大人卻頗有微詞,甚至連懶字都用上了。我一點也看不出來,不敢妄評。過年時,聊到老皇厲,我不止一次地聽過二哥說,舊時岳父大人和矮子伯伯老弟兄的事。二哥是日本人投降的四五年出生的,陳穀子亂芝麻的事,他也是聽上輩人說的。

早年兩個老兄弟隨叔伯的一個哥哥,在武昌城內的銅匠鋪做銅製品生意。叔伯的老哥喜歡睹,輸了不少錢,爲還睹債把店鋪也盤出去了。他無顏面見父老鄉親,窮困流落街頭。那時,江西的井崗山正在鬧土地革命,當局派兵進剿。碰上拉伕,他稀裏糊塗地當了兵,後來跑出來了。他打沒打過仗不知道,但是見過世面的人,據說後來混得人模人樣的。

我的岳父大人和矮子伯伯,在外謀生的路被斷了,只好退出武昌城,返回故里,種田爲生。過去的日子窮,岳父大人好不容易成家立業,生了好幾個孩子。解放了,他老人家跟黨走,積極肯幹入了黨。矮子伯伯卻終生未娶,一直幫襯小兄弟家過日子,直到我的岳母去世多年後,兒女們大了分了家……

昨天,三哥的大兒子的小兒子過一百天。三哥三嫂的婆家和孃家去了不少親戚。夫人的大侄子一家四口人穿的是溫馨家庭套裝一一時興的海軍衫。侄媳抱着小兒子,一家四人向衆人問好,其樂融融。

現在,夫人七十高齡的三哥和三嫂在帶孫子。辛苦是辛苦,但心裏很甜。三哥喜笑顏開,勸來賓: “喜慶的酒,多喝一點,多喝一點!”

看着大家庭洋溢着溫暖如春的氣氛,我又想起了當年爲我們帶女兒的岳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