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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壺新茗泡松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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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束了。

一壺新茗泡松蘿散文

她跟着家人回到家中,一家人就忙亂起來:收拾下小供桌,上首擺上祖父的遺像,遺像前點上香燭,擺上糕果碟子。不久就到了中午飯時間,又忙着把供果撤下,換上一碗新米飯,一杯紅酒,六樣葷素菜碟,燒紙焚香,闔家祭拜。頃之飯畢,又把飯菜撤下,把幾樣水果供上,一如老爺子生前的習慣,是謂“事死如生”。

她總覺得桌上少了樣什麼東西。

供飯的事情是由她來做的。老太太說,心尖子肉供的飯,老爺子吃着才香。而所謂親手供飯,也就是把伯母們盛好的菜碟子端到供桌上,再禱告幾句話。祖父給了她二十年的疼愛,她能回報的卻僅限於此,想到這裏,她忍不住一聲嘆息。

待到水果撤下,桌上依舊擺了上午的點心時,她終於想起來,該給老爺子供杯茶。

她起身去泡茶,發現那隻青瓷茶葉罐的蓋子缺了一塊。老太太說,那是老爺子有一天拿着玩賞,不小心掉在了條臺上。

罐子裏是春上哥哥從廬山帶回來的松蘿茶。都是一芽一葉的精品。

新沏的茶水放在遺像前,水汽氤氳,她坐在供桌前,漸漸看不清遺像中祖父的面容。

老爺子喝了一輩子茶。幾年前她失手打碎過一個青瓷的茶葉罐子,那是老爺子的心愛之物,她急得直轉,緊張兮兮像只可憐的貓。聞聲而來的老爺子高聲叫了幾遍“碎碎平安”,“壓榨”了一把那青瓷罐子的剩餘價值,一句重話也不曾說。那個茶葉罐子是他和老太太剛結婚的時候買的,做工雖然一般,價格放在那時候看卻不輕賤。老太太至今笑話他那時拿半個月的工資買了個茶葉罐子,放的卻是幾分錢擁抱的茶葉末兒——即便這茶葉末子也得儉省些吃。那時他是稅務官,腰裏彆着裝有四發子彈的駁殼槍去各鄉各鎮收稅,那些納稅的鄉里人多少都跟他們這些收稅的意思意思。幾年下來,同事中膽大的已經積累下一份薄薄的家產,膽小的也是雞魚肉蛋不缺,只有他還守着一份工資,和妻子精打細算奉養父母,撫養兒子,幾乎沒有閒錢供他喝茶了。

後來,他因爲寫得一筆好字被調到鎮上當文書,又因爲讀過幾年私塾,略通文墨,被抽調去撰寫縣誌。這時候的他最高興的就是茶葉敞量供應,在無數個點燈謄抄文稿的夜晚,他可以把茶泡得釅釅的,喝着提神,再不必像從前那樣,只能靠一點茶葉末子煞煞水腥味兒。不過,他從這份工作中得到的“好處”僅此而已。

這樣天天有茶喝的好日子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政治運動開始之後,縣誌的編撰工作就被強行叫停,所有參與編寫的人全部被打入異類。他的工作性質被撤銷,每日只被“發配”在農田中幹粗活,沒有工資,每月只有幾十元生活費,家裏的生計全靠在手工業局的妻子獨力支撐。爲了減少開支,他們在屋子周圍能種菜的地方都種上了蔬菜。沒有茶葉,他就把自己種的苦瓜切成片,曬乾,當茶喝,還戲稱它爲“瓜片茶”。後來又把嫩竹葉炒幹泡茶,取雅號爲“竹葉青”。

再喝上正兒八經的茶葉,已經是政治運動結束之後的好幾年了。老伴已經退休,在家裏搞了個小印刷廠,他也成了五十出頭的人。工作性質恢復了,他卻再也不用幹什麼實質性工作了,每日裏只在辦公室裏應迎,有人來放就接待一下,閒來無事就一杯清茶一份報紙消磨時光。在此後的十年時間裏,他的兒女們陸續成家,他成了三個男孩的祖父。

她出生的時候,祖父六十三歲。對老爺子來說,她的到來與其說是個驚喜,不如說是個驚嚇——31周的早產的孩子,體重不到兩公斤,一出生就搶救,之後的一個星期連續輸血。主治醫生說他從未見過這麼小的孩子,告訴她的家長們“盡心就好”。這個最年幼又是一出生就三災八難的孫女得到了祖父最多的憐愛,她有三個哥哥,只有她是在老爺子懷裏長大的。

她從小待在祖父身邊,也是從小跟着祖父喝茶。正常的幼兒是“三翻六坐九爬爬”,她到了四歲還沒學會坐,只能軟棉花一樣倚在大人懷裏。老爺子閒來無事,只抱着她讀書看報,看到有趣的地方就念出來給一旁做家務的老太太聽。她看着好玩,爺爺一停下,她就搶過報紙抓着,一句一句唸唸有詞。老爺子見她這般“好學”,就找出毛筆,挑選一些簡單常用的字,寫成斗大的方塊字貼在牆上,親自教她識字。老爺子把她抱在懷裏,一個個指着牆上的字教她認,時不時地喝口茶,她就懵懵懂懂學舌似的跟着念,爺爺停下來喝茶,她也停下來要喝茶,就是被茶水的苦味弄得直皺眉頭也還要喝,結果字是一個也沒認識,茶倒是喝飽了。爺爺怕茶水太濃會傷害她的胃粘膜,從此只喝淡茶水了。

她六歲那年,大哥哥考上了大學,從此給爺爺買茶葉的任務就被哥哥“承包”了。哥哥是整個家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又孝順,老爺子滿意得了不得,每每來了客人都沏茶款待,其間必定炫耀一把這茶的來歷,誰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倒把她給惹得不高興了,酸溜溜地問爺爺,如果以後她考上大學,也給他買茶葉,他會不會也這樣誇她,把個老爺子笑得前仰後合,直說她成了精。後來她上了大學,滿心盤算着要給老爺子買最正宗的'西湖龍井,因爲她的大學離杭州只有二十分鐘的高鐵路程,卻只給老人家買過一隻越窯的青瓷茶葉罐作爲“賠償”。至於茶葉,他沒給她這個機會。

老爺子雖是愛茶,卻只是大口喝來解渴,並不關注其他關目,什麼茶道、禪茶、茶文化,全不如夏天的一大杯涼茶來得實在。她考上大學的中文系之後,曾經讀過陸羽的茶經,還嘗試過研究文學作品裏展現的茶文化,雖然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但足夠她在老爺子跟前炫耀了。她拿着網購來的茶具,笨手笨腳地表演網上學來的茶藝,賣弄地介紹一招一式的名字,老爺子不知她的底細,還當是她在大學裏長了多少學問,連連讚歎,讓她的虛榮心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她不想再想下去。兩天前那個下午她一邊刷網課一邊練習剪紙,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說爺爺“不太舒服”,“想看看她”,讓她馬上準備回家。她馬上想到了電視劇裏類似的戲碼,卻一直在拼命否定。她下了長途車,看到來接站的舅舅,只說“去醫院”,她害怕會被帶到“另一個地方”——雖然她早就知道是那麼回事了。到了殯儀館,她被痛哭的父母接下車,穿喪服,舉哀盡禮。她以爲葬禮是最悲傷的時刻,沒想到那只是悲傷的起點。葬禮上,看着祖父的安詳的遺容,她有一種他還在身邊的錯覺,及至到了如今,她才真的意識到,那個疼愛自己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家人正在收拾遺物。老人生前收集的報紙被賣了,衣物被分類包裝起來——他生前喜愛的將會被燒化,餘下的則會被清理掉。伯父們打算清除一切祖父在這個家中留下的痕跡,因爲祖母還在,留下這些只會讓老人觸目傷懷。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卻忍不住傷心。她藏起了祖父生前最愛的幾本書和幾支筆做紀念。別的東西都處理了,單剩下那隻青瓷罐子讓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照理,它也是祖父的遺物,而且現在也沒甚用處了,應該處理掉。可這是她買的,所以祖母讓她來決定這個罐子是去是留。她只恨不能多保留幾件遺物,當然留下了這件留下了祖父手澤的瓷器。

葬禮只是悲傷的開始。儘管所有人都告訴她,祖父享年八十四歲,是高壽,她還是覺得無論這疼愛她的人享壽多少,她都不願意離別。更讓她不願意面對的是,祖父是“猝死”,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儘管她知道,這件事誰都沒有做錯什麼,可她還是在想,如果在這之前,家裏能有人細心一些,發現一點什麼不正常的跡象,能採取一點什麼措施,也許事情就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帶着那隻青瓷罐子,連同罐子裏的松蘿茶回了學校,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解脫出來,她想爲這件事找個解釋。儘管連她自己也說不出這樣做的理由。

她把在另一個城市讀醫學碩士的男友請到了學校,希望這個“專業人士”能給她一個解釋,告訴她可能的原因。她覺得他可能會對她說一堆專業名詞,比如哪裏病變,哪裏衰竭,最不濟也該給個可能性。

她新泡了一壺松蘿清茶,兩人對坐,執手相看,無語凝噎。良久,她擡手斟茶。茶水落在玻璃杯裏,乾淨漂亮。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兩家也是通音信的,他情知是因爲老人的事,也並不着急,只等她慢慢地把話說完。

“老爺子一生良善,做人做事幹淨得像杯茶,爲什麼最後連爭取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就是因爲他德行深厚,所以走得安詳,沒有受罪。”

儘管這話理性得有些殘酷,但說到了她心裏。還有什麼比他沒有受罪更重要的呢。

那隻青瓷罐子最終被她留在了祖父的墓地上,而那些她留作紀念的東西也被一一封存。她不需要什麼東西來幫助她回憶老人的音容,因爲不必刻意思念,也永遠不會忘記。

她去墓地是在下午,那天的夕陽照得祖父墓邊的松柏異常瑰麗。

如果靈魂真的存在,那麼他將在親人的記憶中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