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血脈深處的守望散文

血脈深處的守望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52W 次

冬日的村莊如一個落寞的老人,蹲在歲月的一角,顯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寒風在山村的上空颳得呼呼作響,荒蕪的田野染着一層白霜,唯有幾隻覓食的麻雀起起落落。這種無言的冷寂自深秋稻子收割之後,就開始在村莊的角角落落蔓延開來。直到冬至時分,那些遠離故土的遊子們,嘴裏唸叨着冬至的日期,一個個踏着霜露回來了。遊子們遠歸的腳步踏破了村路的沉寂,這個時候的山村,終於顯露出溫情的氣色來。

血脈深處的守望散文

不遠千里往回趕的人們,是惦記着回家給祖先上墳的。按鄉俗,冬至上墳一直要延續到年關。這段時間,就連村口的那顆大樟樹都掛滿了村人絲絲縷縷的牽念,樟樹下隱約現出幾個陌生的人影,就有老人從院子裏蹣跚出來,踮起腳,探着頭細看,看是不是自家的親人回來了。屋後通往山頭的那些小路,早已整修過了,這些平日裏沒人通行的小徑,在這樣的時節裏,因承擔着人們虔誠而厚重的腳步,顯得格外亮潔起來。這些如網交織的小徑,在我眼裏分明是一條條神聖的通道,它們一頭連着人間,一頭通往天堂。

事實上,上墳的人多數對自己頂禮膜拜的祖先是陌生的。對於那些安息在地下的先人,極少人能夠憶得起他(她)們的面容和模樣,人們只能從斑駁的石碑上讀出這些逝者的名字,從碑文上刻下的數字裏揣摩出那些先人曾經活過的年代。即便如此,靠近這些或簡陋或華麗的墓室,心裏都沒有絲毫的陌生感,這些蹲坐在山頭角落裏的墓穴,瀰漫出一種寧靜的暖意,與墓穴對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溫馨,帶有世塵煙火的氣息。那是因爲,這些小屋裏住着我們的祖先,我們有着相同的血脈。

幾乎所有的人,對祖先的敬崇都發自肺腑。這種情感佔據着人們的精神高地,絕不容撼動。這份膜拜不關乎祖先社會地位的高低,於貧賤和世俗無關,只和血脈相連。我記憶能抵達的最遠處,是我的太祖父。至於太祖父以上的先輩,只能在和祖父的交談中勾勒出他們的模樣和性情。追溯起來,我對祖先的情感實際上是從恐懼開始的,這份恐懼從兒時第一次看到樑上的那口棺木開始。在一次玩抓特務的遊戲時,我魯莽間撞進了一間黑乎乎的柴房,鑽進了一捆稻草堆裏。這次躲藏自然出乎了夥伴們的意料,正爲長時間未能暴露自己而暗自竊喜,擡頭間就看到了那個令人生怖的木器。那個物體呈長方體,顏色暗紅,橫臥在幾根木樑之上。眼光觸及那個木器的一刻起,我的汗毛就直直地往上豎,毫無徵兆的,我的潛意識裏就想到了死亡這個詞,與此同時,我幾乎逃也似地就從柴房裏奪門而出。之後的很多年,我再也不敢靠近那個柴房。而那個暗紅色的長方體木器,如潛伏在心底的一個怪物,偶爾在某個暗夜的夢裏突然靠近我,令我毛骨悚然。

對這個木器的恐懼,一直延續到太祖父的離逝。一個冬日的午後,身着青布壽衣的太祖父,平躺在一張席子上,面容安詳。靈堂裏煙霧繚繞,在一陣悲慼的嗩吶和哭泣聲中,太祖父的身軀被安放進了一口油亮的棺木裏。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逝者入棺的場景。整個儀式在我眼前完成之後,我長吁了一口氣。那一刻,我對這個叫做棺木的木器的恐懼感瞬間銳減。我聽到大人親切地稱這種木器爲“壽棺”,安葬逝者的墓穴爲“壽墳”。後來我還知道,只有年滿花甲的老人,才能入棺下葬,享受壽墳之禮,未滿花甲之人,意外去世,俗稱“短命鬼”,只能草率掩埋。

令人生懼的棺木,因爲太祖父的靈魂附體而不再陰森。那些散落在山腰上安放棺木的大大小小的墳墓,也不再叫我膽怯。我清楚那些墓地裏,安睡着的,是和太祖父一樣的老人。每次上墳,隨同大人一起攀上山頭,從一個輩分最高的先人的墓地開始祭起,一路下來,跪拜了多少回,掛了幾疊草紙,燃了多少爆竹,點了幾隻香燭,我沒記清。我只知道,到後來,湊近太祖母的壽墳時,看着父親幾兄妹一邊往墓前堆放雞蛋、臘肉、蘋果等祭品,一邊對着那塊石碑說話,我似乎真的感覺到了那塊冷硬的墓碑後面,有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嫗在側耳聆聽,父親幾個說的話,老人家都聽着了,只是笑而不答。

兒時,跟在大人後面去上墳,大氣也不敢出。父親叫我磕頭,我就磕頭,父親讓我點香,我就點香。母親每次都吩咐我,給祖先上香跪拜時,要在心裏祈願,求祖先保佑。我記住了母親的話,每次跪在墓前,都在心裏默唸,求祖先保佑我學業有成,保佑全家人平安。後來我考入了省城一所中專學校,分配工作成了一名公務員。母親笑着告訴我,說我祭拜祖先的心很誠,祖先顯靈了。我明知道母親不迷信,卻也不作爭辯。我和母親對視而笑,告訴母親今後每年都要回去上墳,一輩子不能忘了祖先的恩德。

真的就開始惦念起上墳的事來。現代文明的生活方式對七零後的我影響很大,清明節我通常選擇網絡祭祖的方式來悼念祖先。到了冬至卻不行了,總覺得有一件心事未了,心神不寧。這種期待,一直要等到年關,省城的叔叔們都回來了,我們一起去上墳。每到一個先人的墓前,我都不會閒着,主動上前去,從父親手中接過柴刀來修剪墓地裏雜亂的茅草,或是給墳頭添幾鍬黃土。跪拜的時候,我總是一臉肅穆,。我深深躬下身,頭幾乎抵着了泥地。於之前不一樣的,是心裏不再祈願祖先的保佑,我只是默唸着:願祖上在地下安息,晚輩來看您來了。

我在跪拜的時候,聽到一旁的二嬸輕聲對侄兒說,兒子,快去磕頭,求祖先保佑你學習進步。侄兒聽話地走上前來,跪拜在地,嘴裏唸唸有詞。看着跪倒在泥地裏的侄兒,我一下就想起了兒時的自己,心底一片釋然。

坐落在房屋身後的山頭,平日裏村人只有在竈膛裏缺了柴火,纔會想起去光顧它們。那些終老後被送上山腰的先人,終日與草木爲伴,與蟲鳥爲依,該也是會寂寞的吧。我寧願相信先人們是有在天之靈的,他們在寂寞的時候,或許會想起自己的親人。不然,遠離故土的我們,如何會對那些坐落在山頭的土包不離不棄呢?!

上墳的路上,總要路過一兩個破敗的舊墳。這座墳墓年歲久遠,已然算不準修建它們的時月了。墳身已經坍塌,石碑風化破碎,碑文模糊一片,再也辨不清字痕來。途徑這種沉淪的墓地,我每每心生悲涼。是這位孤寂的先人,早已脫離了晚輩追念的視線,還是,這原本就是一個客死他鄉的外人?無論如何,這樣孤獨破敗的一座墳,帶給我的,只有淒涼。

如今的山村,大多數年輕人已經離開了村子,在或近或遠的`城鎮都市生活,不少房屋的門是終年關閉着的。這些人家的兒孫輩,卻依然惦念着在冬至年關的時候,回到老家,打開那扇鏽跡斑斑的門鎖,細細清理院子裏雜亂的野草,掃去屋檐下密佈的蜘蛛網。做完這些,他們便舉家爬上後山,提着紙錢和香燭,逐個去祭拜自己的祖先。正如我的堂哥冬明,一家人全出去了,空留一棟屋子在村裏,但每年冬天,他們一定要回來一次,因爲他的母親生前曾告誡過他,即使全家人都出去了,仍然要記住,我們的祖先在這裏,我們永遠是村裏人。

從村莊走出去的人,老了都想着要回來。就連父親都說,以後退休了,要回老家去養老。對父親的話,我不置可否。但隔壁的四爺卻真的應了“葉落歸根”這句俗話,他在病危之際,硬是拒絕繼續住院治療,強烈要求兒女們把他從縣城兒子家裏送回了老家,終老在了那棟閒置了多年的舊屋子裏。四公公在彌留之際,開口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能老在自己的家裏,也就安心了。

對我來說,鄉愁很多時候是基於精神層面的一種情感,從根子上來說,是虛幻的。對四爺來說,鄉愁的最終抵達方式,是終老在故鄉的屋子裏。四爺的最大願望,是死後能夠安眠在村子的後山上,與廝守了大半生的山水草木爲伴,與那些先人的靈魂作伴,如此才能安息九泉之下。山村的土地,有了四叔的氣息,對四叔的子孫後輩們,也就有了一份長久的期盼。

上墳祭祖的次數多了,走在上墳的路上,就有了走親戚一般的溫暖。緩緩行走在通往山腰的小路,擡頭望去,雨後的陽光照在半山腰的墳土上,散發出一縷縷熱氣,猶如屋頂升騰的炊煙。透過層層迴旋環繞的氣霧,我清晰地讀到一種凝重的來自血脈深處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