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失蹤記散文隨筆

一

黑馬被農戶養在馬槽裏。在楓林渡故鄉，所有的馬都被養在馬槽裏，它們都是尊貴的動物，享受與牛羊豬一類動物不同的待遇。楓林渡人篤信，馬是神的化身，馬的眼睛能夠洞穿人世間的善惡，馬的雙眼充滿人類一樣的感情。

你能夠看到牛圈羊圈裏，由於夜雨積水而造成的污水橫流的景象，但你看不到馬槽裏一絲污跡的樣子。馬槽總是被農戶打掃得乾乾淨淨，鋪上乾燥的稻草，馬的糞便也會定時被清理掉。隔三差五，農戶就會將馬牽到河邊，用刷子清洗它們的毛髮，馬的身影立在馬槽裏，側面看過去，總是威武雄壯的樣子，孤獨而充滿神祕感。

楓林渡的夜晚，大多數是馬的世界，祖父們坐在一起，輪流給兒子孫子們講述戰火紛飛年代馬們的英雄事蹟，被提及得最多的，當然是呂布的坐騎赤兔馬。祖父們像說書先生一樣說着：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呂布是勇猛的將軍，騎的赤兔馬，也是萬中挑一的極品好馬。後來，呂布死於白門樓，赤兔馬被曹操送給關羽將軍，關羽也是個英雄。兒子和孫子們將耳朵豎起來，聽祖父們說馬的故事，馬們在馬槽裏，嘴裏咀嚼着新鮮的草料，耳朵也是豎着的。

祖父年輕的時候，也餵了一匹馬，黑馬。純黑的，毛色黑如濃墨。四蹄強韌有力，拉一馬車的煤炭，從遙遠的弩山，回到上百里的.楓林渡，連大氣都不會喘一口。

“那是一匹有靈氣的好馬！”祖父無不懷念地對他的孫子們說。都說牛任勞任怨，可是認真說來，馬也不輸給牛這種動物，你只要給它一頓好的草料，它的力氣又像雨後的春筍一樣長出來了。一夜之後，你再驅使它幹嘛，它又毫無怨言地跟着你走了。

二

孫子們關心的，是那匹黑馬的後來，而祖父陷在回憶裏，彷彿已經不能自拔。在祖父恍惚的瞬間，孫子們只能通過想象之門，想象着黑馬如何拉着馬車，健步如飛地奔跑在楓林渡的沙石路上。那匹黑馬的鬃毛迎風飛揚，雙眼炯炯有神，它四蹄騰空，朝着夕陽奔跑，朝着晚霞奔跑……

你們要知道，那不是一四凡馬，它終究是要離開楓林渡這個小地方的，它應該到戰場上去，去實現它應有的價值。祖父對孫子們說。那個年代，剛解放，很多土匪還蹲踞在深山老林裏，佔山爲王。共產黨怎麼能允許土匪胡作非爲？很快，那匹黑馬就被徵用啦。

黑馬的故事，到這裏戛然而止，祖父不知道後來那匹黑馬的命運。孫子們當然不滿足，好奇心讓他們插上想象的翅膀，他們在想象之門中，看到那匹黑馬，穿過槍林彈雨，英雄紅軍騎着它，飛躍在剿匪的路上，紅軍槍法如神，一顆子彈一個敵人，土匪被撂倒，黑馬和紅軍絕塵而去……

父親說，其實祖父知道那匹黑馬的下落，只是他已經不想再提起它啦。那匹黑馬死於那場剿匪的激戰中，被流彈擊中，脖子中了一槍，可是，它仍然向前橫衝直撞，荊棘刺傷了它的雙眼，可是它仍然向前飛奔，土匪們如水潰逃，而黑馬轟然倒下……這是剿匪的紅軍告訴祖父的，他給祖父帶來慰問金，可是，無法將黑馬帶回來啦。

祖父拉着紅軍幹部的手，老淚縱橫。黑馬死得其所啊，它犧牲得值得！方圓數百里的村民，很多年再也沒有受到土匪們的騷擾。它是一匹英雄馬啊！

黑馬已死，可是，祖父不願意相信它已經死去，孫子們也不願意相信，它活在祖父和孫子們的記憶和想象裏了。

三

楓林渡再也餵養不出那樣令人自豪的純種黑馬了。祖父對它的死，很多年以來耿耿於懷，你看看如今的楓林渡，哪裏還保存得有那樣一匹黑馬？你搜遍整個楓林渡，再也找不到那樣一匹黑馬了。

現如今，只有度假山莊還有馬，它坐落在楓林渡南首的松林山上，是開發商新開發的度假山莊。楓林渡人養的馬被禁足，那裏種上綠油油的草地，可是，割下來的草料馬都不吃——打過農藥的草，讓馬如何下嘴？

山莊也餵養有馬，馬背上被套上華美的馬鞍，供遊人們騎坐，拍照。祖父無法理解開發商們的思維，馬成了開發商們賺錢的工具啦！祖父說。那些馬哪裏還有半點馬的尊嚴？它們奴顏婢膝，等待着遊人跨上它們平滑的背部，嘴裏咀嚼着開發商們準備的玉米麪。

祖父們無法想象，工業時代的來臨，已經將馬慢慢淘汰了，馬的時代如同祖父的時代，已經漸漸老去，漸漸消失了……馬們被束之高閣，或者用來做一些粗鄙的活兒，它們臉上失落的表情，和祖父們的失落如出一轍。

四

楓林渡的夜晚，再也聽不到馬的聲音，馬的消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孫子們爭論誰家買了新的轎車，轎車的價格，轎車的牌子……祖父們在炕上躺着，眯起眼睛，他們對新鮮事物插不上半句嘴。

時代已經變啦！祖父們感嘆。新事物終將替代舊事物，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城市的孩子們，指着課本上的馬問父親母親：這是啥動物啊？父親母親目瞪口呆，拿出手機百度了許久，纔給孩子們介紹，那種動物的名字叫做馬。孩子們“額”了一聲，又接着好奇地問：什麼是馬啊？

你們都知道，黑馬已經失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