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潤春韭散文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三月，本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而在這塞上的江南，我還沒有脫去冬衣。就連平素最知春暖的楊柳，此時許是還冬眠着未曾甦醒，一顆春芽也懶得綻。我便以爲春天的腳步尚遠，遠得如河邊枯黃着的蘆葦般連綿不斷。可我想，春該是馬上要來的，河裏的冰不是已經完全消融了嗎，那在水波里晃動着的三兩隻野鴨，便是最好的明證。
我盼着“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可花沒盼來，卻來了一場雨，滴嗒着下了一夜。擁在被中，於黑夜的靜寂裏，聽雨滴敲窗，更別有一番味道在心頭。
聽着嘀嗒的雨聲，人便睡得格外地香。醒來，嘀嗒依舊，心中不免就有了“春眠不覺曉”的感嘆。只可惜，窗外聞不到啼鳥，有的只是車鳴，以及車輪快速輾過路面時發出的“刷刷”聲。好在春還沒有真正意義地到來，我只用伸個懶腰起牀上班，而不用去擔心那夜來的風雨，會打落春花多少。
夜雨過後，天自是更爲溼冷，出門便少不得要裹些厚衣物，我便以爲這雨依舊是冬的延續。只是，待我再擡眼遠看時，才發現，那雨不但溼了地，還綠了鬆，更翠了柏。這春竟是偷偷地來了。
待到下班，想起家中無菜，就順路去了超市。那貨架上擺放着的各樣菜蔬，雖也是滿目琳琅，卻總感覺都早已吃膩，都懶得經手去挑，僅用眼便已經撿選了一番。而終入了我眼的，則是那稍帶些泥的韭菜，寬而肥厚。讓人不由得就想起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的絕美詩句來。
細想來，的確是到了該春韭上市的時節，韭菜以春食最爲鮮美。今日有此時令佳蔬，又怎能不買？那帶着新泥的春韭，當是新從地裏採來，歷了昨晚的雨，採了春的地氣，那透着清新黃綠的顏色，便不由得就有了濃濃的春日氣息。天雖依舊寒涼，卻擋不住春的腳步自先顯在這韭葉之上。而這春韭以包素餃子最爲鮮美，它是自然時令對於人們的最佳犒賞。中醫養生講究“不時不食”，而此時節食韭正當時，值此大地回陽之時進食溫陽補氣的春韭，既合時令，又合人體陽氣生髮之需，實乃進補佳品也。
其實，當看見韭菜的那一刻，我便決定了要買它。這與兒時的記憶有關。
小時候，每到春天新韭上市時節，母親總會買上一捆短而肥嫩的春韭回來。而每次同韭菜一起回來的，還有母親臉上的笑。我便知將有一頓韭菜雞蛋餡的餃子在等待我們。這樣的時刻，幸福的感覺是僅次於過年的。要知道，平素的雞蛋是要用來換錢的，而白麪只有家裏來了客人才捨得拿出來吃。今天卻可以不僅吃白麪，裏面還有炒雞蛋，再加上清香的春韭，等待我們的'將是一頓餃子大餐，對我們而言，這有多難得，你便可想而知。於是，我也有了笑，在心裏。
鄉人做韭菜雞蛋餡的餃子，離不了家鄉特產的紅薯粉條。這粉條筋道透明口感好，是鄉人最可中意的美味食物，可以和很多菜餚搭配食用。而將粉條漿煮過後剁碎摻入韭菜雞蛋的餡料中，則是爲了使餃子煮熟後更飽滿，同時也豐富口感。因爲，韭菜生時堅挺，而一旦煮熟後就變得綿軟纖簿，若只用韭菜雞蛋做餡，餃子煮熟後盛入碗裏就會立馬軟塌下去，變得極爲難看。於是，智慧的鄉人就將漿熟的紅薯粉條摻入其中，不僅增加了豐富口感，還使煮好的餃子顯得更爲立體豐滿。
知道要吃美味的餃子，我自是要搭把手剝韭菜，好讓母親去快些漿粉條。所謂的漿粉條，其實就是加適量的水把粉條煮軟，水份熬幹，粉條也恰好煮得彈而透明。之後，就是攤在案板上用刀剁碎備用。若想使餡料更香，則需要將這漿好剁碎的粉條，再下油鍋翻炒，油用豬膘油，炒時加入五香粉爆出香味。炒過後的粉條就吸了豬油和五香粉的香味，遠遠聞起來都香氣補鼻，生吃更是彈嫩爽口。而每次炒好粉條後，看我們不住的用鼻子吸那香氣，母親都會用小勺舀些炒好的粉條放到我們嘴裏，好先給我們解解饞。
母親漿、剁、炒着粉條，我們這邊已經把韭菜剝好。其實所謂的剝也極簡單，就是將韭菜最下面的泥弄掉，除去最老最小的葉片。但因是春韭，幾乎是雨後一夜之間就長起來的，因生長極快，葉子都極嫩，也就難得會有老葉、壞葉，所謂的剝韭菜，此時也就變成了簡單的去根上的泥，一會兒的功夫便已經全都弄好。接下來就是要將這剝好的韭菜淘洗、晾乾水分，爾後纔是切碎備用。
其實，在切韭菜之前，都是要先將雞蛋炒好剁碎、粉條炒好、調味、晾涼。因爲過熱的餡料會把韭菜燙軟，未及包好煮熟就先失了品相和美味。所以，這切碎的韭菜一般都是蓋在晾涼調好味的餡料上面，等餃子麪皮擀好後，再行攪拌使用。原則上是用多少，拌多少，現用現拌。
母親是包餃子的好手，記憶裏從來都是她一個人揉麪、切劑兒、擀皮、包制。父親負責燒火和下鍋煮餃子，而我們三個孩子則是一人拿一雙筷子和一隻藍邊兒碗，眼巴巴地排隊等着吃。而我最喜歡站在父親旁邊，因爲可以就近讓他把第一個餃子撈到我碗裏，我可以假借嘗餃子熟不熟的名義吃上這第一個餃子。在這樣的名義下，哥、弟只能幹瞪着眼，只是急迫地問我熟不熟，要是熟了好趕緊下笊籬給他們撈。而我則總是不緊不慢地吃着那第一個餃子，邊吃邊慢條斯理地說：“還不太熟，等我把這個餃子吃完了就剛剛好！”畢竟，我是嘗餃子熟不熟的，我自是最有發言權，他們再急，也只能瞅着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餃子吃完。
餃子熟了，一人撈上一碗，或站或蹲，邊吹邊吃。吹是爲了把餃子吹涼，好儘快吃到嘴裏。而那摻了粉條的餃子餡涼得慢，難免就有因了心急而燙着小嘴的時候。縱使這樣，我們還是快樂地合不攏嘴。那韭菜的清香和着雞蛋的鮮，配上豬油炒粉條的彈軟油潤，吃到嘴裏那滋味別提有多美。
我們三個吃着餃子，母親依然是在案前忙碌着，父親則是往鍋裏重新下包好的餃子，爾後加入新柴，看那紅紅的火舌舔着鍋底，也映紅我們的小臉。
我們哥兒仨，別看人小，肚子卻大，遇上這難得又美味的春韭餃子，一人咋也得吃上個兩三碗。於是，幸福便在這竈間和我們的臉上漫延。母親沒有一絲怨言，重複着手上的動作，只問一句：“好吃不？”其實，不待回答，她從我們的咂嘴吃聲，和臉上那堆着的笑容來看，就已經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我們都吃飽後，再喝半碗煮餃子的白湯，打着響亮的飽嗝，準備要出去玩了，這纔看見母親端起碗，最後一個吃餃子，身上還繫着圍腰，臉上沾着白麪。
今天，看見春韭，我就想起小時候吃韭菜餃子的情形，更想起母親，和她臉上沾着的白麪。於是，我便想買把韭菜回去，調餡，包韭菜餃子，來紀念春天，紀念我那逝去的童年。在給家人包餃子吃的同時，也回憶和感念母親曾留給我們的溫暖。
那天，給母親打電話，說起小時候包餃子的事兒。她說：“現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包着餃子，你爸就念叨，說以前做頓好吃的，你們仨像一羣小豬娃兒，站竈火棚兒裏端着碗搶吃。而現在，就剩了我們老兩口，吃啥都覺着沒了意思……”我聽了，半天無言！
而今天，因了這春夜的雨，因了雨後的春韭，我便有了關於韭菜雞蛋餡餃子的回憶。那回憶裏有新韭的香，餃子的味美，和母愛的無言。
如今，父母老了，我們長大了，我們的孩子也在一點兒一點兒成長。而無言的愛，便如了這春夜的雨，年復一年在春夜裏默默地下，滋潤着鮮嫩的春韭生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