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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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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濛濛,沙沙細雨梨花坡。那是一場四十年前的雨,洗刷着山村的土屋,潤澤着山坡的草木,吻開了一樹樹梨花;那又是一場離別的雨,從我的帽沿滴落,敲打着我的臉頰,弄溼了一個孩子的心。母親拉着孩子,父親的背篼裏揹着一家人的生活家當,在梨花坡悠閒的雨中走出村子。孩子的淚水模糊了眼睛,母親順手摺了一束路旁的梨花,聞聞,她要將那淡淡的馨香留在自己的心間。而後,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把梨花束兒給了孩子:這是梨花坡的味兒,記住它,孩子。

梨花坡散文

梨花坡是西秦嶺北坡山旮旯裏的一個小山村,不到一百戶人家。梨花坡滿山坡的酸梨樹,進了三月,孩子們就唱歌似的喊,“三月裏、三月半,桃花開、杏花綻,酸梨花急得腳跺爛。”梨花盛開時穀雨就過了,綠油油的山坡點綴上團團潔白,山風吹來,那股淡淡的清香就灌滿了農家土屋,院子裏的雞鳴狗叫聲都攢動着梨花的清爽。

我出生在這片梨樹林裏,每年梨花盛開的季節,滿山坡的紅芪芽兒長一尺高了,紫紅紫紅的嫩嫩的,我和夥伴們像覓食的羔羊鑽進樹林,折一把吃,脆甜脆甜中略帶淡淡的中草藥味兒。有時我們還把梨花瓣兒摘下來泡水喝,那味兒和今天的冰糖雪梨可媲美。梨花落盡,指頭肚般大小的酸梨就掛滿了枝頭,對吃糠咽菜的孩子們來說,那翠綠的生硬的梨兒就像人生果一樣金貴,這棵樹上爬去,那棵樹上下來,嚐個遍後挑幾棵果兒不苦不酸的樹記在心上。“酸梨飽肚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這是我們那時節喊着的童謠,杏子不能多吃,吃多了會嘔吐,李子更要少吃,多吃了牙酸胃脹,唯有酸梨能吃得人打飽嗝。到酸梨熟了的時候,家家都搶着去打,一背篼一背篼的給家裏背,切成片曬乾,和大燕麥磨成炒麪,吃在嘴裏酸裏帶甜,可當半年糧。我們卻要挑出個大色豔味甜的酸梨埋在麥衣堆裏,叫臥酸梨,十天半月後就全黑了,軟軟的,潤肺涼心,可治熱咳。一個孩子能有一籃子臥黑了的酸梨,就可做富翁了。

我不知道父母爲什麼要帶我搬家,離開梨花坡到一個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地方去生活。但我只能跟着父母走,披着梨花雨踏着泥濘,離開了有我童年全部快樂的梨花坡,

那天的雨淅淅瀝瀝,好傷感,就如我不願意離去的心事。走了不到二里地,我捨不得走了,假裝走不動了。父親就從背篼裏取出幾樣物件,讓母親拿着,把我放進背篼揹着,我如坐在搖籃裏,晃晃悠悠,眼淚和着雨水流滿了面頰。父親哄我說,不哭了,等咱安穩了新家,你就去梨花坡看奶奶和二叔。聽父親的話,我的心稍稍安穩了些。是呀,還有奶奶和二叔呢,我還能去梨花坡的,傷心啥!

新家離梨花坡三十多里路,父親說,這不是新家,是咱的老莊,爺爺就埋在這裏呢。解放前跑土匪,奶奶帶着他和二叔逃難到梨花坡的,咱是回到老莊了。村子叫小橋村,顧名思義,有橋,就有水。渭河支流大南河從村前繞了個彎奔騰北向渭河,在小橋村沖積成百畝肥沃的田地,要比兩山相夾的梨花坡寬敞平坦的多了。我的族人把太爺爺給爺爺分家時分的一間土屋騰了出來,父親在兩天時間內造起了竈頭,我們安下了家。土屋寬九尺,長兩丈一尺,進了門一邊是竈,一邊是炕,沒有什麼傢俱,卻被父母收拾得很溫馨。白天,父母親要到生產隊幹活,我沒認識的人,跟屁蟲似的父母走到哪兒我跟到那兒;晚上,父親總是有事兒出去,母親在煤油燈下做針線活,我趴在身邊看着,也不時的給母親搗亂,在遭到母親的懲罰後就胡思亂想,想我的梨花坡。

梨花坡有我很多小夥伴,每到晚飯後,一個串一個,聚到一起玩耍,玩打鬼子、捉迷藏、放電影……,我們用紙箱紙盒做了臺放映機,能用手電筒的光把紙片上的圖案投到土牆上。我們還把幾十個火柴盒重疊粘在一起,做了醫生裝草藥的藥櫃,抽屜式的,裝着各類自己採的草藥,甘草、黃芩、黃柏、艾蒿、杏仁、枸杞、紅芪、柴胡、半夏……我們認識的山上有的藥材應有盡有,都是大家親手挖的。知道手劃破了,採棵白齒革揉出綠色的汁液塗在傷口上能止血;睡覺尿炕了,捋一把叫牛奶頭的野果吃了就不再尿炕;狼牙刺的黑紫色果實絕不能吃,它是瀉藥,通便,吃了立馬拉肚子。甘草、紅芪之類的我們總是偷着吃的,有一回我把半夏當小豌豆吃了,結果中了毒,舌頭吊的老長,口水成線的流,是媽媽弄來一碗酸菜漿水吃了才緩過來的.,之後父母就不讓我去玩抓藥了。我們的頭兒也得了教訓,藥櫃裏不裝雜七亂八的草藥了,改裝酸梨片、杏幹、大豆、小豆之類的可吃的東西了。梨花開了,我們採下梨花瓣,它可是有用的東西,口乾了含幾瓣在嘴裏,那股清爽勁是無法言語的,它還能去面部粉刺呢。想着梨花坡我就想哭,就會偷偷的流淚。

這一年,我上學了,偶爾奶奶來看我一回,我一直沒能去過梨花坡。秋季開學後,父親忽然對母親說,他要去梨花坡,二叔打了些酸梨,叫他揹回來切片磨炒麪。第二天早晨,我逃學蹲在家門口那棵大核桃樹下貓着等父親,我也要去梨花坡。父親從生產隊借了一頭毛驢,備上馱鞍,喝過早茶後動了身。父親快要走出村子時我跟上了,不緊不慢保持着距離,怕被父親發現,靠着路邊的樹木走,儘管走得鬼鬼祟祟,還是被父親瞅見了。父親沒責備我,讓我騎上了毛驢。他說想領着我去看奶奶的,怕耽擱了我的學習,就沒對我說,既然我偷着跟來了,就高高興興地回趟“孃家”吧。是呀,梨花坡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孃家,我騎在毛驢背上,還真有小媳婦“回孃家”的那種情調。

進了二叔家的院門我就沒有消停過,村裏的夥伴們聽我來了,跑來找我玩,我們就去了坡上的梨樹林,去找那棵麻梨樹了。麻梨的名兒是我們給它起的,這棵樹上結的果子和山楂果一樣大小,呈金黃色的,表面就像用針尖刺上了黑點子,麻子臉似的。但是酸梨果很甜,是我們挑遍了梨花坡後找出來的果子最脆最甜的一棵樹,大家都記着它。爬上麻梨樹,我摘了一書包麻梨,這是我要拿回去臥的,不能有創傷,傷了的梨臥時會朽爛掉。夥伴們把他們摘的都給了我,在二媽尋上來喊我吃飯時,我的書包已經滿滿的了。飯後,我還沒來及和夥伴們玩耍交談,父親就逼着要回去了。天色不好,陰沉沉的,要下雨了。其實我有很多話要和夥伴們說的,我上學了,大家很新鮮,梨花坡沒有學校,他們還整天在山坡上野玩着呢。要我說學校的事,都沒來得及說,父親就把一口袋酸梨搭上了驢背,毛驢也吱吱嘎嘎叫着要走了。

一陣秋風吹過,天空落下了綿綿秋雨。奶奶揹着我,送出村子,把我放在驢背上。我走了,在雨幕中我扭頭望着站在村口的奶奶和那幾個最要好的夥伴,我流着淚,把裝滿麻梨的書包緊緊抱在懷裏。啥時候再能回到梨花坡,能和夥伴們放一回“電影”,抓一陣子“藥”呢?

我第二次回梨花坡時已經上了中學,因爲奶奶在我們搬家的第二年就和我們住在一起了,父母親沒有了牽掛,也就很少去梨花坡,父親說梨花坡讓他傷透了心,他不願去想的。

我是隨學校宣傳隊去的。梨花坡的農田基建搞得好,縣上掛了名,是全公社學習的榜樣,我們學校的文藝宣傳隊去慰問演出。我不會跳舞,唱歌五音不全,可我能提毛筆隨便寫幾個大字,老師就領着我寫標語。那是深秋時節,秋莊稼已經歸倉,冬小麥也播種完畢。梨花坡的景象讓人震驚,村子周圍的山坡地幾乎全被修成了水平梯田,一臺臺平展展的。梯田邊上的酸梨樹幾乎都嫁接成了梨樹,樹葉經霜,一片火紅,和樺樹葉的金黃相輝映,似乎走進了一幅巨型的油畫裏。宣傳隊去勞動場地演出,我們幾個的任務是描字。老師指着半山坡上立着的一排標語牆說,一人描一顆,用心描,不能描走樣。我擡頭望去,五堵牆壁一字兒從東至西在半山腰立着,紅色的大字鑲嵌在白色的牆面上,耀眼極了。我們每人提半桶兌了水的紅土,捏一把油漆工用的大扁刷子,竄進綠蔭分別向寫字牆爬去。

站在半山腰,放眼望去,村子就在腳下,我尋找着童年的記憶,辨認着一家家院落,從中找尋着我出生的那間土屋。麻梨樹猶在,二叔的房屋清晰可見,唯有那間土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半舊不新的青瓦房——梨花村村學的校舍。一絲傷感悠悠地在我心頭涌動,站在梨花坡,它卻離我遠去了。

這天我見到了兒時的夥伴們,他們有的正上小學,有的已經在生產隊掙工分了。昔日的娃娃頭上了三年小學後在生產隊當了記工員,有個段子說:“梨花坡呀梨花坡,滿坡沒個識字人,寫幅對聯也要翻山越嶺去求人。”識字人奇缺,我們的娃娃頭被生產隊重用了。他告訴我,滿坡的梨樹都是我二叔在酸梨樹上嫁接的,二叔嫁接梨樹的照片登在縣裏的報紙上了。是我二叔一個人嫁接的?我問。記工員說先兩年就二叔一個人,後來帶了好幾個徒弟,嫁接活了三千多棵梨樹呢。有金平梨、化心梨、香蕉梨好幾個品種呢,每年梨兒成熟的季節,各家要分二三百斤梨呢。酸梨樹上嫁接的,味道和品相好極了,這兩年他把他家分的拿到集市上賣了,能支撐大半年的家銷呢。我忽然想起一句話來:“金平化心好吃,是苦酸梨的根本”,喻的是人不能忘本,忘了自己的根基。

要離開梨花坡時,我跑到二叔家,特意向二叔要了一張他嫁接梨樹的照片。這是一張五寸黑白照片,二叔戴着一頂草帽,正在給剛剛嫁接好的樹做蠟封。二叔笑得很甜蜜,酸梨樹樁的直徑有三四釐米,嫁接上去的梨樹枝條有十來釐米長,葉芽兒鼓鼓地,正蓄勢待發呢。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夾在課本里,裝進書包,我要留着它,做爲這次回梨花坡的紀念,

中學畢業後我就離開了家鄉,一直沒能再回到梨花坡。隨着年歲增長,對梨花坡的思念越來越濃烈。

去年冬天,二叔病故。接到消息,我連夜奔向梨花坡。二叔給我的記憶還是那張戴着草帽,笑眯眯嫁接梨樹的照片,我跪在他的靈柩前,腦海裏的照片在慢慢放大,佔據了我心的全部,淚水就嘩啦啦衝出了眼眶。堂弟扶我起來,安慰我說,七十多歲的人了,曾孫子都叫太爺爺了,現在走了是喜事,咱不哭。去世的前兩天還在村裏轉着,只在炕上躺了兩天,一點罪都沒受的走了,咱不哭。我還沒有過失去親人的經歷,父母親還健在,二媽的身體也硬朗,二叔是父輩裏第一個逝去的人,我的眼淚不受控制,但我沒哭出聲來,其實這哭不出聲的哭更讓人心疼。堂弟把我安排在偏房休息,進門就和兒時放電影的夥伴撞上了,我從藥櫃裏偷吃了半夏的那位“醫生”也在,生產隊的那位記工員也來了。他們說這喪事咱要以喜事來辦,七十古來稀,紅白喜事嘛!

這個晚上,我們溫習了一遍童年,是那麼的津津有味。又談論今天各自的生活,當然主題是兒女們。和我們這一代人相比,兒女們是幸福的,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業可幹。“醫生”的兒子在鄉衛生院做了醫生,中醫看得很出名;記工員的女兒在縣城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放電影的夥伴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常年在外,只有老人留守家庭,聽說兒子們在城裏買了房子,不打算回梨花坡了,這多少讓人有些傷感。

坐到半夜,來了一位和我父親一樣瘦骨嶙峋的老人,進門就咳嗽不止,老人得了哮喘病。看着他難受的樣子,我趕緊讓他上炕坐了,捅旺了煤爐煨上罐罐茶。老人問我父親身體咋樣,我說比你好點,八十歲的人了,還能自理生活。老人長嘆一聲,有話要說,又嗯嗯嘰嘰。他押了一口茶,咳嗽稍微緩了點後說,他年輕的時候當過民兵連長,和我父親有過過節。我恍然明白,他也許就是父親說的傷透了心的原因之一。我該怎麼面對他呢,恨嗎?當我重新打量他時,我又恨不起來。他的臉被咳嗽焗成青紫色,花白的頭髮稀稀落落,一撮山羊鬍須翹在下巴,讓人讀出他的倔強。他說,他沒念過書,不明事理,就跟着“運動”走,做了對不起我父母親的事,讓我的父母從梨花坡起身走了。這些年他一想起那時就不能原諒自己。他常常打聽我父親,知道日子過得好,心裏也就稍稍好受些。他說,其實我父親當時搬家搬對了,小橋村比梨花坡條件好。聽着老人的懺悔,我平靜地說,都過去幾十年了,不提它了,我父親早已放下了,您也就別再想了。

其實,對於死亡,只要你想開了,就那麼回事,任何生命都避免不了的。二叔走了,我們祝福他老人家一路走好,爲他準備了充足的冥幣紙錢,現代人享受的電視轎車別墅也是應有盡有,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裏生活美滿。二叔在家裏停放了七天,我們哭哭啼啼的將他送入了梨花坡的泥土,入土爲安了。

天空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半小時左右的時間,整個梨花坡就一片潔白,如我身上的白色孝衫。山坡的梨樹枝條臃腫,雪花一朵朵疊去,又一瓣瓣飛落,就如滿樹的梨花飄落,蓋住了二叔的墳頭。霎時間,世界一片銀白,天地渾然一體,就在這“千樹萬樹梨花開”中,我離開了梨花坡。

走出梨花坡,我回首眺望,滿山坡的梨樹遮蔽了我的眼睛。恍惚間,二叔笑盈盈站在梨花叢中,粗糙的大手伸向我,似乎要挽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