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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我的駝背老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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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第一聲哭啼降臨人世的時候,父親已經在風雨中走過了四十九個春秋。在父親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個秋天,我是一個涉世未深的二十三歲的青年人。他留在我記憶裏的,一直是一個瘦矮的駝背的老農民形象。

散文:我的駝背老父親

一九八一年,我是一個師範生。當我那時第一眼看到《美術》雜誌封面上羅中立的鉅作《父親》 ,我的心靈立刻爲之震撼:如果白色的頭巾換成光頭,畫中那個飽經滄桑的老農民簡直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一輩子耕作在故鄉的土地上,烈日早已將他的臉和全身曬得黝黑,猶如千年寺鐘的古銅色。尤其是在夏季,火球樣的太陽炙烤着江淮大地,父親頭戴一頂黃色舊草帽,身着一件灰色短褲衩,不停息地揮着牛鞭,吆喝着在水田裏梨地打耙,這時,從田埂上望去,父親赤裸的駝背猶如半個黑色的大球,背上的汗水竟然折射出一小處閃亮的高光。

農忙時,父親在田間耕作;農閒時,父親在田埂上放牛。日曬霜侵,風吹雨打,父親乾瘦的臉上過早地佈滿了皺紋。那些深深的皺紋,似大山的溝壑,如汽車的轍印,又像是巢湖北岸一望無際的稻田間的田埂,縱橫交錯。每年秋後,父親的手腳就像老樹皮一樣乾裂。到了冬天,父親的手腳像是被刀劍劃傷,總是出現了一道道口子。

父母一生生了九個子女,我排行最小。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全國鬧災荒,江淮地區哀鴻遍野,餓殍遍地,父母在絕望的悲痛中連續失去了六個子女,只留下大姐和七哥。在我少年時,在世的母親每每回憶此事,總是淚水漣漣,悲傷不已。而父親卻像他那條耕地的老牛,沉默不語,即刻轉身離開。可是此時我也發現,父親那雙老牛般善良的眼睛裏噙着淚水,露出了哀傷,悽楚和迷茫的目光。

小時候曾經聽母親說,父親是遺腹子。祖父在世時,是鎮上的一家當鋪的大掌櫃,因而家庭還算殷實。祖父不幸早年病逝,孤兒寡母,相依爲命,家境漸漸衰敗。幾年後,祖母被迫改嫁到一戶貧窮的農家,幼小的父親成了水池中的一葉浮萍,在親戚家漂泊,在風雨中長大。舊時有指腹爲婚的風俗,二十歲時,父親和母親完婚,在兩間被人遺棄的破舊的土屋裏纔有了自己的家。可那年爆發了抗日戰爭,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父母不會讀書識字,沒有一分田地,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掙錢的好手藝,他們只有靠給地主家長年累月地打長工來維持艱難的歲月。祖國解放後,村上絕大多數貧窮的家庭被定爲貧農成份,而我家的成份被列爲少有的佃農之列。雖然新中國的農民翻身當家做了主人,大多數村民漸漸改善了生活,可我家一個接着一個降生着小生命,太多子女的養育責任像是一座大山,沉重地壓在父親那瘦弱單薄的肩膀上,使得父親始終在飢餓線上喘息着,掙扎着。

因爲貧窮,父親曾經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含淚將九歲的瘦弱的大姐送給了鄰村的一家做了童養媳。母親晚年告訴過我,雖然父親從不談及此事,可這件事在父親的心中始終是一個難以撫平的痛。

因爲貧窮,父親成了一個駝背的男人。父親中年,早晚在鎮上糧站打零工扛包。有一次,堆像山一樣的糧包忽然坍塌下來,扛包的父親躲避不及,當場被壓倒在地,吐血不止。醫生說父親內骨受到損傷,需要立刻做手術。然而家裏一貧如洗,手術費是一筆天文數字,父親吃些藥後斷然拒絕手術。從此,父親的後背就永遠背上了一個醜陋的羅鍋,村上的大人小孩都叫他駝子。因爲父親後背的畸形,因爲父親不雅的外號,在小學讀書的不懂事的我——父親最疼愛的小兒子,甚至不願意讓父親到學校開家長會,不願意和父親一起上街,不願意在同學夥伴面前談論到父親。

貧窮, 成了父親的.標籤。

然而,就是我這樣貧窮的父親,在六十年代和母親一起做了一件小事,讓鄉親們談起來總是豎起大拇指。

六十年代一個早春的清晨,母親去鎮上糧站給父親送早飯,大路上撿到了一個小布袋。到糧站後,母親解開布袋繩,驚訝地發現,裏面裝有四十張十元鈔票。母親說:“這麼多錢,丟錢人一定要急瘋了。”父親放下飯缸,摸着一張張嶄新的錢,說:“是啊,誰丟了這麼多的錢,都會急得要命的。我們得想法子找到丟錢人。”母親說怎麼找呢,父親尋思了一會,說:“把錢給站長,讓站長把錢上交派出所,派出所會找到丟錢人的。”就在父母去找站長的時候,他們看到會計室門口有一羣人圍着一個老漢,老漢捶胸頓足,額頭大汗淋淋,不斷哽咽地說:“我對不起兒子,我對不起兒子,這麼多的錢,我不活了。”父母上前打聽原委,原來老漢的兒子是大隊書記,昨天從銀行起了四百元錢,派他今天來糧站給整個大隊買春耕種子。因爲一心趕路,身上流汗,老漢路上自然解開了腰帶,卻不慎將懷裏的錢丟了。在覈實了錢數和布袋後,父母立刻把錢布袋還給了老漢,老漢當場跪下,感激地說:“找不到這錢,我兒子會被冤枉犯了貪污罪,會坐牢的。你兩是我家的大恩人!”

四百元錢,在今天,遠遠不夠大酒店裏的一桌酒菜錢。可是在父親那個年代,那四百元錢,足夠將我家當時的土牆茅草屋變爲三間敞亮氣派的紅磚大瓦房。

記憶裏,也就是我這樣貧窮的父親,一生只識自己名字的三個字,卻和母親一起,在七十年代初,把七哥培養成爲我家生產隊第一個高中畢業生,在八零年秋天,把小兒子送到了張志忠將軍創辦的師範學校。爲了讓七哥和我能夠順利地在校讀書,大約在六十年代末,父親開始在晚上偷偷地做起了花生米生意。每年中秋節後,東方天亮前,父親帶着扁擔麻袋悄悄地走出村莊,晚上月亮升起後,父親悄悄地挑回一擔花生,汗水浸透父親的對襟褂。母親深夜在煤油燈下一粒一粒地手剝花生米,然後用滾開水浸泡,瀝水後用粗鹽醃製一夜。第二天,將花生米在陽光下攤曬一整日,晚上即可用細沙和曬乾的花生米一起在鐵鍋裏翻炒,直至鍋裏的脆響聲漸漸停息。篩過細沙後,父親秤,七哥或我用報紙或書紙將花生米包成三角包,最後用大鐵皮桶將花生米包裝起來。在那個生活極其貧困的年代,父親製作的花生米方法簡單,但吃起來味道卻極香,是下酒的好菜,也是村上男女老少非常喜歡的零食。

無論月明星稀,還是寒霜冷風,父親總是不顧年邁體衰,夜晚帶着手電筒,腋下夾着裝有花生米的小鐵桶,一個人走街串巷,掙着利潤極小的辛苦錢。可是,在那個政治運動的年代,一個農民私下做花生米生意,被看做是投機倒把,自然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在我讀小學的時候,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家後面的一個後生爲了積極追求政治上的進步,告發了我的父親,並帶着幾個持槍的民兵把父親抓到了大隊部審訊。第二天早晨,雪花飄零,頭髮花白的父親胸前掛着寫有“打到投機倒把分子”的牌子,被民兵押着和其他幾個右派分子游街示衆。之後,父親接着被關起來,在大隊部學習班改造了十一天,每天學習文件,打掃大街和廁所。儘管父親受到這樣的打擊,可是在一天傍晚回家的時候,看到我在埋頭寫字,父親深陷的眼睛裏又露出了欣慰和期望的目光。

父親晚年,適逢農村實行包產責任制,我又走上了講臺,家境愈來愈好。他本應多享幾年天倫之樂,遺憾八七年春天在醫院被查出了胃癌。到了深秋,父親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