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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日子中的又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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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日子中的又一個早晨
混雜在衆多的遊人中間,我從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出發,抵達了一個夢——
清水江穿過莽莽武陵山,穿過沈從文的如椽大筆,穿過泛黃的書頁,汩汩滔滔,日夜漫流,在時間的深處,挽留住了一個邊城。
它彷彿仍舊停留在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停留在回憶邊,停留在故事中,停留在《邊城》裏。剛剛轟鳴而過的火車,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都無法把它叫醒。
隔着七十多年的距離,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一切卻又恍然如昨。拉拉渡還在,吊腳樓還在。每一個女人都可能就是翠翠,每一個男人都可能就是天保和儺送,每一條狗都可能就是伴主終老的黃狗,每一個老者都可能就是那個渡人渡畜,渡走時間、歲月、命運和人生的老人。
而我,只不過是一個過客,在不經意間,闖入了它的衆多相同日子中的,又一個早晨。
不急不慢的雨,似落非落的霧。一天的開始和結束,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雨一定是上個世紀的雨,霧一定是昨天的霧。它纏繞在遠山中,它落在烏篷船上。要努力撥開些許雨和霧,才能看見日子的一絲亮光。
邊城是一種慢,邊城是一種漫。就像它腳下靜伏着的這條江。你甚至看不見它的流淌。
沒有什麼需要了結,也沒有什麼需要抵達。你分明看見它過沅江,入長江,進海洋。你分明看見它就睡在邊城腳邊,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一生就守着這古老的鄉場。
街是老街,房是老房。房內兒孫,代代相傳,把日子過得就像腳下的江水,看不見流動,卻又寧靜悠遠,厚實綿長。
相傳,洪安,即苗語“流血的地方”。
歃血爲盟的血,快意恩仇的血,了結衝突的血,在骨子裏,靜靜地流淌。
說話用的是土話,喝酒用的是海碗。最勇猛也最良善,最柔弱也最剛強。
把熱愛揹負肩上,把仇恨當成一杆獵槍。一顆彈珠結束一段宿怨,二尺紅頭繩牽牢一個姑娘。
那在大地上匍匐的人,他的心屬於鷹的雙翅;那在河流上漂盪的人,時間和愛情,是他深深的河牀。
過一人次五毛錢。渡人渡畜,渡芸芸衆生的一次緣分。
由湘及渝,由渝進湘。據說用於撥拉渡船的木撥子,他一年要磨斷四五根。一天下來,去來何止百次,一年下來,他出了多少次省?
去過天南海北,走遍西歐北美。乘過火車,坐過飛機。你都得坐他的拉拉渡。在短短一分鐘的時間裏,把江面上的雨和霧看清,走過生命中一段短暫而又刻骨銘心的旅程。
五毛錢就出了一次省,五毛錢就參悟了一回命運。同船共渡的,不是你長相廝守的愛人,就是今生再也無法相遇的流星。
——拉渡的人,只在一次的往返里,就已概括了自己漫長的一生。
重慶洪安,湖南茶峒(今改名邊城),貴州迓架。一腳,就踏了三個省。
一腳踏三省又能怎樣?我只記得那些路,哪條是舅舅,哪條是姨媽,哪條是世仇,哪條是至親。
我只記得那些雨,打溼過白露,打溼過清明。
註定有一些東西不會留下來。歲月覆蓋傳說,荒草掩埋墓碑。留下的,只是無盡的追問。
我只知道腳下這條河,它很早很早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了,它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儘管,它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洞庭。
男人不趕屍,女人不放蠱。豈不等同虛度,這漫長的光陰?
太輕的快樂我們共同分享。太重的悲愴,需要集體擔承?
懸棺之上,我的懷念只需仰望。衆水之下,一切皆有神靈。
河還是那條河,人還是那些人。河已不是那條河,人已不是那些人。滔滔河水流走的豈止一條大海,世世代代繁衍了多少兒孫。對抗歲月,必得一個族羣的意志;對抗命運,只需一個人的堅韌。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世外桃源。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邊城。
在版圖上位處偏遠,卻因此安居世人內心。
邊,是靈魂的護欄:邊,是旅行的疆界;邊,是夢想的清晨;邊,是夜航的浮燈。邊,是我曾經那麼努力地,想要抓住這個世界的渴望和證明。
因爲邊,你才超越奇山異水,從大千世界走進我的生命。因爲邊,我才拋棄世俗慾念,跨過茫茫歲月,把你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