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2016史鐵生散文集(節選)

2016史鐵生散文集(節選)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63W 次

導語:史鐵生是一個生命的奇蹟,在漫長的輪椅生涯裏至強至尊,一座文學的高峯,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當代精神的高度,一種千萬人心痛的溫暖,讓人們在瞬息中觸摸永恆,在微粒中進入廣遠,在艱難和痛苦中卻打心眼裏寬厚地微笑。

2016史鐵生散文集(節選)

  【老海棠樹】

如果能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後,我想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裏不能分開,因爲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裏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兒時我常爬上去,一天天地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吧,你就這麼一天到晚待在上頭?”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射彈弓,甚至寫作業。“飯也在上頭吃?”她又問。“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丫,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沒錯,四周都是花香呢。”奶奶只是站在地上,站在老海棠樹下,望着我。她必然是羨慕,猜我在上頭都能看見什麼。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衝我嘮叨:“就不說下來幫幫?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我在樹上胡亂地唱歌。奶奶又說:“我求過你嗎?這回活兒緊!”我說:“有我爸媽養着您,您幹嗎這麼累啊?”奶奶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

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裏,又不知從哪裏找來了補花的活兒,戴着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衝我喊:“你就不能去洗洗菜?沒見我忙不過來嗎?”我跳下樹,洗菜,胡亂一洗了事。奶奶生氣了:“你上學也這麼糊弄?”奶奶把手裏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菜,一邊說:“我就一輩子得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我不敢吭聲。奶奶洗好菜重新撿起針線,或者從老花鏡上緣擡起目光,或者又會有一陣子愣愣地張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落葉紛紛。天還沒亮,奶奶就起來主動掃院子,“刷拉——刷拉——”鄰居都還在夢中,那時候她已經腰彎背駝。我大些了,聽到聲音趕緊跑出去說:“您歇着吧,我來,保證用不了3分鐘。”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還不懂嗎?我得勞動。”我說:“可誰能看見?”奶奶說:“不能那樣,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她掃完院子又去掃街了。

我這才明白,曾經她爲什麼執意要糊紙袋、補花,不讓自己閒着。她不是爲掙錢,她爲的是勞動。什麼時候她才能像爸和媽那樣,有一份工作呢?大概這就是她的張望吧。不過,這張望或許還要更遠大些——她說過:“得跟上時代。”

所以在我的記憶裏,幾乎每一個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學習。窗外,風中,老海棠樹枯乾的枝條敲打着屋檐,摩擦着窗櫺。一次,奶奶舉着一張報紙小心地湊到我的跟前:“這一段,你說說,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耐煩地說:“您學那玩意兒有用嗎?就算都看懂了您就有文化了?”奶奶立刻不語,只低頭盯着那張報紙,半天目光都不移動。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但知已無法彌補。“奶奶。”“奶奶!”“奶奶——”她終於擡起頭,眼裏竟全是慚愧,毫無對我的責備。

但在我的記憶裏,奶奶的目光慢慢地離開那張報紙,離開燈光,離開我,在窗上老海棠樹的影子那兒停留一下,繼續離開,離開一切聲響,飄進黑夜,飄過星光,飄向無可慰藉的迷茫……而在我的夢裏,我的祈禱中,老海棠樹也隨之轟然飄去,跟隨着奶奶,陪伴着她;奶奶坐在滿樹的繁花中,滿地的濃蔭裏,張望復張望,或不斷地要我給她說說這一段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我與地壇】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遊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

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爲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着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着宿命的味道:彷彿這古園就是爲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裏,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硃紅,坍圮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着輪椅進入園中,它爲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着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裏,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兩條腿殘廢後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爲着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裏。跟上班下班一樣,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園子裏活躍一陣,過後便沉寂下來。”“園牆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溜蔭涼,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爲什麼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着觸鬚,猛然間想透了什麼,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幹上留着一隻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片刻不息。”這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並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是什麼季節,什麼天氣,什麼時間,我都在這園子裏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裏了。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爲什麼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鬆一點?並且慶幸並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夠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裏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牆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的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爲落寞的時間,—羣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鬱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瞭。味道甚至是難於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裏去。

現在我纔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裏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裏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裏整天都想些什麼。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裏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麼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因爲她自己心裏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願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麼。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着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後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麼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後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後,我纔有餘暇設想。當我不在家裏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着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後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裏出了什麼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裏——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爲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爲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爲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爲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願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着,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麼?他想了一會說:“爲我母親。爲了讓她驕傲。”我心裏一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願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現這願望也在全部動機中佔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並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願望過於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爲他的母親還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麼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裏,我真是多麼希望我的母親還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裏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裏是沒頭沒尾的沉鬱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麼也想不通:母親爲什麼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爲什麼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爲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歲呀!有那麼一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後來我在一篇題爲“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閉上眼睛,想,上帝爲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裏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裏穿過。”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

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纔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着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着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牆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後,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裏只默唸着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捱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裏纔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着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擡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裏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爲什麼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只留給我痛侮,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着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裏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麼。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麼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後,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麼大。”我放下書,想,這麼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春天應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園子裏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麼,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着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盪着串串揚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着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鏽,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隻羽毛蓬鬆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季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裏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並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裏,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黴的東西;冬天伴着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並不發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形式對應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冬天是一羣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乾淨的土地上的一隻孤零的菸斗。

因爲這園子,我常感恩於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爲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