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2016梁實秋散文集節選

2016梁實秋散文集節選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1W 次

導語:從文學創作的主體來說,梁實秋認爲文學是天才的創造。

2016梁實秋散文集節選

  【了生死】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出家所爲何來?據說是爲了一大事因緣,那就是要“了生死”。在家修行,其終極目的也是爲了要“了生死”。生死是一件事,有生即有死,有死方有生,“了”即是“了斷”之意。生死流轉,循環不已,是爲輪迴,人在輪迴之中,縱不墮入惡趣,生老病死四苦煎熬亦無樂趣可言。所以信佛的人要了生死,超出輪迴,證無生法忍。出家不過是一個手段,習靜也不過是一個手段。

但是生死果然能夠了斷麼?我常想,生不知所從來,死不知何處去,生非甘心,死非情願,所謂人生只是生死之間短短的一橛。這種看法正是佛家所說“分段苦”。我們所能實際瞭解的也正是這樣。波斯詩人峨謨伽耶姆的四行詩恰好說出了我們的感覺:不知爲什麼,亦不知來自何方,

就來到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離開了這世界,不知向哪裏去,

像風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我來如流水,去如風,”這是詩人對人生的體會。所謂生死,不了斷亦自然了斷,我們是無能爲力的。我們來到這世界,並未經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世界,也將不經我們同意。我們是被動的。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萬事皆空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生活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輪迴呢?我只能說不知道。使哈姆雷特躊躇不決的也正是這一種懷疑。按照佛家的學說,“斷滅相”決非正知解。一切的宗教都強調死後的生活,佛教則特別強調輪迴。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是有一個新陳代謝的法則,是有遺傳嬗遞的跡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舊人,如是而已。又看佛書記載輪迴的故事,大抵荒誕不經,可供談助,兼資勸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如果輪迴之說尚難證實,則所謂了生死之說也只是可望不可及的一個理想了。

我承認佛家了生死之說是一崇高理想。爲了希望達到這個理想,佛教徒制定許多戒律,所謂根本五戒,沙彌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這還都是所謂“事戒”,菩薩十重四十八輕戒之“性戒”尚不在內。這些戒律都是要我們在此生此世來身體力行的。能徹底實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達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的境界。只有切實地剋制情慾,方可逐漸地做到“情枯智訖”的功夫。所有的宗教無不強調克己的修養,斬斷情根,裂破俗網,然後才能湛然寂靜,明心見性。就是佛教所斥爲外道的種種苦行,也無非是戒的意思,不過作得過分了些。中古基督教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凡是宗教都是要人收斂內心截除慾念。就是倫理的哲學家,也無不倡導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折磨肉體,以解放心靈,這道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愛根爲生死之源,而且自無始以來因積業而生死流轉,非斬斷愛根無以了生死,這一番道理便比較難以實證了。此生此世持戒,此生此世受福,死後如何,來世如何,便渺茫難言了。我對於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們有無上的敬意。由於他們的參禪看教,福慧雙修,我不懷疑他們有在此生此世證無生法忍的可能,但是離開此生此世之後是否即能往生淨土,我很懷疑。這淨土,像其他的被人描寫過的天堂一樣,未必存在。如果它是存在,只是存在於我們的心裏。

西方斯多亞派哲學家所謂個人的靈魂於死後重複融合到宇宙的靈魂裏去,其種種信念也無非是要人於臨死之際不生恐懼,那說法雖然簡陋,卻是不落言筌。蒙田說,“學習哲學即是學習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瞭解生死之謎,從而獲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無所恐懼,我相信那是可以辦到的。所以我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最重實踐的哲學家。至於了斷生死之說,則我自慚劣鈍,目前只能存疑。

  【勤】

勤,勞也。無論勞心勞力,竭盡所能黽勉從事,就叫做勤。各行各業,凡是勤奮不怠者必定有所成就,出人頭地。即使是出家的和尚,息跡巖穴,徜徉於山水之間,勘破紅塵,與世無爭,他們也自有一番精進的功夫要做,於讀經禮拜之外還要勤行善法不自放逸。且舉兩個實例:

一個是唐朝開元間的百丈懷海禪師,親近馬祖時得傳心印,精勤不休。他制定了“百丈清規”,他自己篤實奉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面修行,一面勞作。“出坡”的時候,他躬先領導以爲表率。他到了暮年仍然照常操作,弟子們於心不忍,偷偷的把他的農作工具藏匿起來。禪師找不到工具,那一天沒有工作,但是那一天他也就真個的沒有吃東西。他的刻苦的精神感動了不少的人。

另一個是清初的以山水畫著名的石NFEAC和尚。請看他自題《溪山無盡圖》:“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懶惰。若當得個懶字,便是懶漢,終無用處。……殘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誦,稍餘一刻,必登山選勝,一有所得,隨筆作山水數幅或字一段,總之不放閒過。所謂靜生動,動必作出一番事業。端教一個人立於天地間無愧。若忽忽不知,懶而不覺,何異草木?”人而不勤,無異草木,這句話沉痛極了。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生活,英文叫做vegetate,義爲過植物的生活。中外的想法不謀而合。

勤的反面是懶。早晨躺在牀上睡懶覺,起得牀來仍是懶洋洋的不事整潔,能拖到明天做的事今天不做,能推給別人做的〖CM)〗〖CM(28*2〗事自己不做,不懂的事情不想懂,不會做的事不想學,無意把〖CM)〗〖CM(28*2〗事情做得更好,無意把成果擴展得更多,耽好逸樂,四體不勤,〖CM)〗〖CM(28*2〗念念不忘的是如何過週末如何度假期。這就是一個標準懶漢的〖CM)〗寫照。

惡勞好逸,人之常情。就因爲這是人之常情,人才需要鞭策自己。勤能補拙,勤能損欲,這還是消極的說法,勤的積極意義是要人進德修業,不但不同於草木,也有異於禽獸,成爲名副其實的萬物之靈。廢話

常有客過訪,我打開門,他第一句話便是:“您沒有出門?”我當然沒有出門,如果出門,現在如何能爲你啓門?那豈非是活見鬼?他說這句話也不是表訝異。人在家中乃尋常事,何驚詫之有?如果他預料我不在家纔來造訪,則事必有因,發現我竟在家,更應該不露聲色,我想他說這句話,只是脫口而出,沒有經過大腦,猶如兩人見面不免說說一句“今天天氣……”之類的話,聊勝於兩個人都繃着臉一聲不吭而已。沒有多少意義的話就是廢話。

人不能不說話,不過廢話可以少說一點。十一世紀時羅馬天主教會在法國有一派僧侶,專主苦修冥想,是聖?伯魯諾所創立,名爲Carthusians,蓋因地而得名,他的基本修行方法是不說話,一年到頭的不說話。每年只有到了將近年終的時候,特准交談一段時間,結束的時刻一到,儘管一句話尚未說完,大家立刻閉起嘴巴。明年開禁的時候,兩人談話的第一句往往是“我們上次談到……”一年說一次話,其間準備的時光不少,廢話一定不多。

梁武帝時,達摩大師在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九年之久,當然也不會隨便開口說話,這種苦修的功夫實在難能可貴。明蓮池大師《竹窗隨筆》有云:“世間釅醯醇醴,藏之彌久而彌美者,皆繇封錮牢密不泄氣故。古人云:‘二十年不開口說話,向後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一說話就怕要泄氣,可是這一口氣憋二十年不泄,真也不易。監獄裏的重犯,常被判處獨居一室,使無說話機會,是一種懲罰。畜生沒有語言文字,但是也會發出不同的鳴聲表示不同的情意。人而不讓他說話,到了寂寞難堪的時候真想自言自語,甚至說幾句廢話也是好的。

可是說話自由的時候,還是少說廢話爲宜。“羣居終日,言不及義,難矣哉!”那便是廢話太多的意思。現代的人好像喜歡開會,一開會就不免有人“致詞”,而致詞者常常是長篇大論,直說得口燥舌幹,也不管聽者是否懨懨欲睡欠伸連連。《孔子家語》:“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能慎言,當然於慎言之外不會多說廢話。三緘其口只是象徵,若是真的三緘其口,怎麼吃飯?

串門子閒聊天,已不是現代社會所允許的事,因爲大家都忙,實在無暇閒磕牙。不過也有在閒聊的場合而還侈談本行的正經事者,這種人也討厭。最可怕的是不經預先約定而闖上門來的長舌婦或長舌男,他們可以把人家的私事當做座談的資料。某人資產若干,月入多少,某人芳齡幾何,美容幾次,某人帷薄不修,某人似有外遇,……說得津津有味,實則有傷口業的廢話而已。

行文也最忌廢話。“朱子語類”裏有兩段文字:

“歐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醉翁亭稿。初說滁州四面有山,凡數十字,末後改定,只曰‘環滁皆山也’五字而已。如尋常不經思慮,信意所作言語,亦有絕不成文理者,不知如何。”

“南豐過荊襄,後山攜所作以謁之。南豐一見愛之,因留款語,適欲作一文字,事多,因託後山爲之,且授以意。後山文思亦澀,窮日之力方成,僅數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雲:‘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分略刪動否?’後山因請改竄。但見南豐就坐,取筆抹數處,每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後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後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歎服,遂以爲法,所以後山文字簡潔如此。”

前一段說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開端第一句“環滁皆山也”,不說廢話,開門見山,是從數十字中刪汰而來。後一段記的是陳後山爲文數百言,由曾鞏削去一二百個冗字,而文意更爲完整無瑕。凡爲文者皆須知道文字須要鍛鍊,簡言之,就是少說廢話。快樂

天下最快樂的事大概莫過於作皇帝。“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至不濟可以生殺予奪,爲所欲爲。至於後宮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羅列,更是不在話下。清乾隆皇帝,“稱八旬之觴,鐫十全之寶”,三下江南,附庸風雅。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情,真是不能不令人興起“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喟。

在窮措大眼裏,九五之尊,樂不可支。但是試起古今中外的皇帝於地下,問他們一生中是否全是快樂,答案恐怕相當複雜。西班牙國王拉曼三世(Abder Rahman Ⅲ,960)說過這麼一段話:

我於勝利與和平之中統治全國約五十年,爲臣民所愛戴,爲敵人所畏慎,爲盟友所尊敬。財富與榮譽,權力與享受,呼之即來,人世間的福祉,從不缺乏。在這情形之中,我曾勤加計算,我一生中純粹的真正幸福日子,總共僅有十四天。

御宇五十年,僅得十四天真正幸福日子。我相信他的話。宸謨睿略,日理萬機,很可能不如閒雲野鶴之怡然自得。於此我又想起從一本英語教科書上讀到一篇寓言。題目是《一個快樂人的襯衫》。某國王,端居大內,抑鬱寡歡,雖極耳目聲色之娛,而王終不樂。左右紛紛獻計,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國內找到一位快樂的人,把他的襯衫脫下來,給國王穿上,國王就會快樂。王韙其言,於是使者四出尋找快樂的人。訪遍了朝廷顯要,朱門豪家,人人都有心事,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都不快樂。最後找到一位農夫,他耕罷在樹下乘涼,裸着上身,大汗淋漓。使者問他:“你快樂麼?”農夫說:“我自食其力,無憂無慮!快樂極了!”使者大喜,便索取他的襯衣。農夫說:“哎呀!我沒有襯衣。”這位農夫頗似我們的禪門之“一絲不掛”。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說“心本無生因境有”。總之,快樂是一種心理狀態。內心湛然,則無往而不樂。吃飯睡覺,稀鬆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大珠《頓悟入道要門論》:“有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律師杜口。”可是修行到心無掛礙,卻不是容易事。我認識一位唯心論的學者,平素昌言意志自由,忽然被人綁架,繫於暗室十有餘日,備受凌辱,釋出後他對我說:“意志自由固然不誣,但是如今我才知道身體自由更爲重要。”常聽人說煩惱即菩提,我們凡人遇到煩惱只是深感煩惱,不見菩提。

快樂是在心裏,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轉爲煩惱。叔本華的哲學是:苦痛乃積極的實在的東西,幸福快樂乃消極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所謂快樂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謂。沒有苦痛便是幸福。再進一步看,沒有苦痛在先,便沒有幸福在後。梁任公先生曾說:“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看着一件工作的完成。”在工作過程之中,有苦惱也有快樂,等到大功告成,那一份“如願以償”的快樂便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有時候,只要把心胸敞開,快樂也會逼人而來。這個世界,這個人生,有其醜惡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隨處皆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鳥跳躍啄食,貓狗飽食酣睡,哪一樣不令人看了覺得快樂?就是在路上,在商店裏,在機關裏,偶爾遇到一張笑容可掬的臉,能不令人快樂半天?有一回我住進醫院裏,僵臥了十幾天,病癒出院,剛邁出大門,陡見日麗中天,陽光普照,照得我睜不開眼,又見市廛熙攘,光怪陸離,我不由得從心裏歡叫起來:“好一個豔麗盛裝的世界!”

“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我們應該快樂。

  【孩子】

蘭姆是終身未娶的,他沒有孩子,所以他有一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他的《伊利亞隨筆》裏。他說孩子沒有什麼希奇,等於陰溝裏的老鼠一樣,到處都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面前炫耀。他的話無論是怎樣中肯,但在骨子裏有一點酸——葡萄酸。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爲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在的主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範圍是家庭,而現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爲中心的。一夫一妻不能成爲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總缺點什麼;必定等到小寶貝呱呱墮地,家庭的柱石纔算放穩,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纔算找到各自的崗位。我問過一個並非“神童”的孩子:“你媽媽是做什麼的?”他說:“給我縫衣的。”“你爸爸呢?”小寶貝翻翻白眼:“爸爸是看報的!”但是他隨即更正說:“是給我們掙錢的。”孩子的回答全對。爹媽全是在爲孩子服務。母親早晨喝稀飯,買雞蛋給孩子吃;父親早晨吃雞蛋,買魚肝油精給孩子吃。最好的東西都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裏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爲家庭一切設施的一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氣,自古已然,於今爲烈。自有小家庭制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是孝他!

“孝子”之說,並不偏激,我看見過不少的孩子,鼓譟起來能像一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西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癇,玩得高興時能把傢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但是“孝子”式的父母則處之泰然,視若無睹,頂多皺起眉頭,但皺不過三四秒鐘仍復堆下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體面的時候,也許要狠心咒罵幾聲,但那咒罵大部分是哀怨乞憐的性質,其中也許帶一點威嚇,但那威嚇只能得到孩子的訕笑,因爲那威嚇是向來沒有兌現過的。“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今之“孝子”深韙是說。凡是孩子的意志,爲父母者宜多方體貼,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者又有“發展個性”之說,與“無違”之說正相符合。

體罰之制早已被人唾棄,以其不合兒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個外國的故事:

一個母親帶孩子到百貨商店。經過玩具部,看見一匹木馬,孩子一躍而上,前搖後襬,躊躇滿志,再也不肯下來。那木馬不是爲出售的,是商店的陳設。店員們叫孩子下來,孩子不聽;母親叫他下來,加倍不聽;母親說帶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聽;買朱古力糖去,格外不聽。任憑許下什麼願,總是還你一個不聽;當時演成僵局,頓成膠着狀態。最後一位聰明的店員建議說:“我們何妨把百貨商店特聘的兒童心理學專家請來解圍呢?”衆謀僉同,於是把一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專家從八層樓請了下來。專家問明原委,輕輕走到孩子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一句話,那孩子便像觸電一般,滾鞍落馬,牽着母親的衣裙,倉皇遁去。事後有人問那專家到底對孩子說的是什麼話,那專家說:“我說的是:‘你若不下馬,我打碎你的腦殼!’”

這專家真不愧爲專家,但是頗有不孝之嫌。這孩子假如平常受慣了不兌現的體罰,威嚇,則這專家亦將無所施其技了。約翰遜博士主張不廢體罰,他以爲體罰的妙處在於直截了當,然而約翰遜博士是十八世紀的人,不合時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詩,寫孩子初生,大家譽爲珍珠寶貝,稍長都誇做玉樹臨風,長成則爲非做歹,終至於陳屍絞架。這老頭子未免過於悲觀。但有“幼有神童之譽,少懷大志,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這確是個可以普遍應用的公式。“小時聰明,大時未必了了。”究竟是知言,然而爲父母者多屬樂觀。孩子才能騎木馬,父母便幻想他將來指揮十萬貔貅時之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戰小歌哼得上口,父母便幻想他將來喉聲一囀彩聲雷動時的光景,孩子偶然撥動算盤,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將來或能掌握財政大權,同時兼營投機買賣;……這種樂觀往往形諸言語,成爲炫耀,使旁觀者有說不出的感想,曾見一幅漫畫:一個孩子跪在他父親的膝頭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親的頭,父親眯着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子!多麼活潑,多少可愛!”旁邊坐着一位客人咧着大嘴做傻笑狀,表示他在看着,而且感覺興趣,這幅畫的標題是:“演劇術”。一個客人看着別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覺興趣,這真確實需要良好的“演劇術”。蘭姆顯然是不歡喜演這樣的戲。

孩子中之比較最蠢,最懶,最刁,最潑,最醜,最弱,最不討人歡喜的,往往最得父母的鐘愛。此事似頗費解,其實我們應該記得《西遊記》中唐僧爲什麼偏偏歡喜豬八戒。

諺雲:“樹大自直”,意思是說孩子不需管教,小時恣肆些,大了自然會好。可是彎曲的小樹,長大是否會直呢?我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