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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毛驢的眼淚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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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毛驢的眼淚的散文

驢,生的矮小丑陋,對着它很少有人能生出詩意或者揮毫潑墨,數落一個人也把驢扯進來:你這頭倔驢!

如果我不曾目睹一頭驢的一生,我也不會爲一頭驢去提筆動字,或者生出想念感激的情懷。

這頭驢是我爹下東北販牲口販回來的。那次我爹一共販回來三頭驢一匹馬。我爹在吉林火車站包了一個車皮,和這些牲口一連幾天都吃住在一起,到了山東德州下火車的時候,這些牲口已經和我爹跑了中國的一半。從德州到東營六百多里路,我爹領着一匹高頭大馬,領着三頭灰不溜秋,幾乎和他一樣高的毛驢,一步一步滿面風塵的朝入海口的家蠕動。至於在十多天的步行中,我爹的腳上起了多少血泡,他沒有講;這些牲口有沒有調皮搗蛋朝着我爹撂跤子,他沒有講;店家有沒有收留一個蓬頭垢面領着一羣牲口的男人,他也沒有講。我爹走的時候,正好是春回大地,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炎炎夏日。

我爹領着這四個傢伙進村的時候,村子的人都已經吃過晚飯,在堤壩上拿着扇子驅趕蚊子,等着看牽牛織女星,等着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我爹他們一進村子,立即引起不少震動,我爹霎時像一個擊退了百萬敵人立功而返的英雄,被前後的村民簇擁着。我娘和我們幾個的臉上也立即光彩起來。

那匹馬可謂高頭大馬,除了它的鬃毛有些凌亂之外,看不到千里迢迢跋涉的勞頓。這匹馬好像是產自草原,具有馳騁千里的面相,甚至能叫它駿馬。它走在驢們的前面,像一個領頭的將軍,和他相比,那三頭驢和衣衫襤褸的我爹,微不足道。它把村裏人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過去,似乎祖祖輩輩就沒有見過這麼彪悍高大的馬匹。我爹從東北返回牲口的消息在附近的幾個村子不脛而走。我們家的院子裏,除了多了這幾個背井離鄉的牲口,還有陸陸續續來挑選牲口的人,像操辦一樁大喜事一樣熱鬧非凡。毫無疑問,那匹馬被臨近村子的一個村民看上了,他說這匹馬正好配他新打製的二混子木板車。剩下的三頭毛驢,像陌生的天外來客,有人上來掰開驢嘴看它們的牙口,有人上去摸摸它們骨頭的長勢。

馬能入詩還能入畫,還有像白龍馬、紅棗馬,龍駒等充滿詩意的稱呼,但是對於一頭驢來講,既不矯健又不灑脫,實在難以起個雅緻的名字,我爹決定給這三頭毛驢按照個子大小依次取名毛一、毛二、毛三。並決定從這三頭毛驢之中,挑一頭出來,留下給自己家用。畢竟,我爹不可能再一次冒着天大的風險下東北。挑選一頭毛驢最好的方法就是套車,出去走一遭,到田間看看走不走直線。我爹分別把毛一毛二套上車,出村子遛了一圈,到地裏試試它們肯不肯下力氣,又看看是不是能走直線,前兩頭都順利的接受了考驗。等着把毛三套車的時候,這個傢伙把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不停的轉圈,就是不肯乖乖就範。依照我爹多年飼養牲口的經驗,他知道越是這樣的牲口,有個性,像人一樣,活越是好。我爹拿着鞭子不停的大聲吆喝,用了半天時間才把毛三制進了車裏。還沒有等我爹臉上的笑容落定,我們姐妹幾個就爬上了木板車,準備再次接受全村人羨慕的眼光。我爹的屁股還沒有坐穩,這個毛三給我們來了個冷不丁,在巷子裏狂跑起來。我們嚇的哇哇大哭,像簸箕裏的豆子在車板上跳動着,魂飛魄散。我爹緊緊抓住毛三的繮繩,衝着它甩出了狠狠的幾鞭子,毛三才漸漸放慢步子,我爹吆喝我們趕緊下了車,自己又趕着毛三去田野周旋了小半天。照我爹的話講,什麼牲口在他的手裏都得服服帖帖。等着我們戰戰兢兢無比擔心我爹的時候,他慢悠悠的趕着毛三進了衚衕,毛三熟練的拉着車,我爹坐在車前頭,舉着鞭子,他們配合默契的走在巷子裏,又贏來了村民的讚歎。等剛剛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爹喊了一聲:籲!毛三就沒有多走半步。我爹覺得這毛三有股倔勁,日後活一定好,一定能爲我們家挑大樑,就賣掉了其他兩頭。毛三成了我們家庭正式的一員,也成了我爹的難兄難弟!

毛三一下地幹活,就表現的與衆不同。有的毛驢拉樓的時候走的過快,扶樓的.人和撒種子的人以及牽驢的人都氣喘吁吁,種子播到地裏一點也不勻稱,等着種子出苗以後一看,不成排不成行,有些地方苗兒成堆,有的地方好像被人薅走了一大把。走的慢的毛驢,牽驢的人熬的慌,灑種子的人揚的胳膊痠疼不已,扶樓的架着胳膊更是叫苦不迭,一直在罵:你這頭蠢驢!毛三邁步穩而勻稱,不急也不慢,似乎在它來我們家之前,已經做這活做的胸有成竹。毛三拉樓走過的趟子,打眼一看,像天上沒有風時下的雨,它的步子和大腦似乎是用機器控制的。時不時有村民到地頭瞅瞅,我們知道他這是想看看這驢的活呢,或者說他想借毛三用用。

動物是通人性的,說的最多的是狗。但是我覺得毛三也是通人性的,也懂感情和好歹。大華是我們村有名的老光棍。光棍就光棍吧,還遊手好閒,欺負孤兒寡母,偷雞摸狗,幹活不想賣力氣。這些毛三好像都看在眼裏。這不秋天播種麥子的時候,我們家剛把三畝地的麥子播種完,墩完地想讓毛三也歇息一會喘口氣。大華給我爹遞了一根菸說:“叔,借你家的毛驢還有墩子用用行嗎?我實在是幹不動了。”“你就是不想賣力氣,但是這驢你不一定使喚得了。”大華說自己沒有問題,意思是以他的惡性還制服不了一頭牲口?雖然我爹把毛三的臉用布蒙上了。毛三還是很快覺察出牽着它的不是我爹也不是小妹,而是大華。大華剛把繩子往毛三的身上套,毛三就衝着大華撂跤子,把大華踢出好遠後,一溜煙跑回了我爹的身邊,我們都傻眼了:毛三是能分辨好人壞人了?還是毛三就想爲我們一家人勞動賣命?還是隻認識我們一家人?我想,毛三的心裏自己有一杆秤吧!自此,自己知道自己偷過別人家棒子棉花的人,不敢借我們家的毛三;以前欺負我們家的人也不敢借我們家的毛三,似乎毛三長了天眼,能看見過去也能遇見未來。

像播種墩地這些只是毛三閒暇乾的活。最多的歲月裏,毛三拉着我爹在闖蕩世界!其實他們遠遠沒有“闖蕩世界”這個詞俠氣瀟灑。春天他們摸黑出村,柔軟溫和的氣息給我爹和毛三極大的安慰,小草掀掉身上的沙土,探出頭來目送他們遠去;夏天,他們披着星子出村,蚊子一路追趕出好遠,露珠不會錯過他們;秋天,他們踏着落葉出村,果實的醇香讓他們信心百倍;冬天,他們頂着漆黑的夜幕出村,寒風像凍的受不了了,一個勁的往他們的骨頭裏鑽。毛三的四隻蹄子加上我爹的兩隻腳一共是六隻,一個夜晚他們就能量完大地上像河流的一段路程。毛三的兩隻眼加上爹的兩隻一共是四隻,四隻眼驅趕着黑暗,接來黎明。在風雨交加的漫漫路途上,我爹真想自己生的高大些,再多生出幾隻手,來爲自己和毛三抵抗風雨!

憑着六隻腳,他們遠去濟南、臨沂、鄆城、濰坊等地,拉來粉皮粉條,回來賺個差價,養活一家老小。這些地方,毛三隻要走過一次,再也不會忘記,要不是毛三和我爹的感情深,我不相信它有天才的記憶力。哪一天去哪個地方,毛三也瞭如指掌,不用我爹說,也不用我爹揚鞭子,到了十字路口,毛三徑直朝着我爹要去的地方走去,從來沒有拉着我爹在大荒野裏瞎轉悠,大半夜找不到正確的路。我爹心疼毛三,但是他不得不把車裝的像山一樣。因爲從家到這些遙遠的地方再回去,畢竟是好幾天的路程。所以每一次毛三和我爹出門,走的時候拉着我爹和一牀棉被、一個暖壺、一袋子乾草,回來的時候就拉着一座小山。如果仔細計算,毛三十年期間,和我爹無數次下臨沂,它指定把一座大山拉了回來。就是這座大山,養活着我們一家人的生命,支撐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行走。毛三是認識家的,在堤壩上,離着我們家三裏遠的時候,毛三就開始叫了。這是一路上毛三最急切也最嘹亮的叫聲,我總覺得毛三一叫,黃河的水就流的嘩啦嘩啦的,不知是黃河水感動呢還是迎接呢!我娘和我們都能聽出毛三的叫聲。這時我們先給毛三的槽裏拌上棒子麪,再準備一桶水放在當院子裏,再把木板子門打開,把捫嵌拆掉,把院子掃乾淨,站在衚衕裏,等着我爹和毛三風塵僕僕的落在我們面前,等着把一座山移進我們的院子裏,移進我們的生命裏。漸漸的,能聽見毛三脖子上的銅鈴聲了。那是一種銅發出的特別的聲音:恢弘,粗狂帶着一點急促。我爹坐在毛三的後面,一座大山正好壓在我爹的右肩膀上。他不用喊毛三,毛三在家門口自己就停下了。如果說一頭毛驢也有故鄉,那麼我們破敗的院落是不是毛三的故鄉?毛三也和我這個遊子一樣,有着惦記它,熱愛它的家人;有着養育它承載它的大地?

有一次我爹和毛三出遠門,我爹實在是太累太困了,他躺在木板車上自己睡着了,他只知道自己和毛三離家越來越遠,只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和毛三在大地上行走的目的地是濟南。大概毛三也實在太困太累了吧,毛三越走越慢,最後停在一個樹林子跟前打盹。誰知道從樹林子裏出來幾個人,把毛三卸了車,拉到樹林子裏栓到一棵樹上,回來後用刀挑開我爹的眼皮。我爹嚇傻了,連拖帶拉被他們拽到了毛三的跟前,用刀子在毛三肚子上比劃着說:老頭,拿壺酒錢,不然就給這個傢伙開膛!我爹毫不猶豫給了他們五十塊錢,牽着毛三風一樣的離開了。

我爹可能是這樣想的:就是給我幾刀子也不能把刀子插進毛三的肚子裏,這麼遠的路還得靠毛三來走完,毛三是我們全家的頂樑柱,是我們家的有功之臣,就是死也不能讓毛三落屍荒野……!

命運到底是什麼東西?像風像雨,讓我們人無法把握,無地自容!正當我爹和毛三雄心勃勃的在家和遠方之間來回的奔波拼命賺錢,我們家的天空破了,唯一的弟弟得了白血病,我們家花上了我爹和毛三掙來的所有的錢,弟弟終因無法醫治離我們而去。弟弟下葬那天,村民把弟弟的棺材一步一步擡到了村外,毛三一步一步把弟弟拉向田野!以往毛三拉着我爹出門,都是急急的邁着碎步,隨時都有奔跑的架勢。但是那天毛三走的特別慢,似乎聽見了弟弟的囑託:走的慢點再慢點,讓我再看看悲痛欲絕的親人們,讓我再看看這個生活了二十四年的村子,自此就要陰陽兩隔了,不要這麼快把我送還大地……!毛三的腳擡起來好久都不落下,連着大叫幾次,它的叫聲淒涼悲滄,如果它也能和我們一樣放聲大哭,毛三一定也會這樣做。村民把弟弟的棺材放進了大地,毛三圍着弟弟墳坑的邊緣轉了好幾圈,不停的擡動四蹄,低着頭看着進入大地的弟弟。毛三和我們一樣,痛失了一位至親至愛的親人,誰又能不說一頭毛驢的悲傷和我們一樣的多!

我們家的天破的無法修補。我娘悲傷過度,一夜之間,她的腰彎了,頭髮白了。我爹的骨頭一下子被抽走了,他揚不動鞭子,也給毛三套不上車,也去不了遠方了,也就是在此,他和毛三與遠方一刀兩斷。那個十年期間,等着給我爹上熱麪條,等着牽驢喂料的店家,你不要再等了,你無法猜透命運的謎底;那些我爹和毛三經過的城市的繁華和鄉村的煙火,你們就按部就班吧,一個老人和一頭灰不溜秋的毛驢子畢竟是過客而不是歸人;那些午夜時分,把我爹和一頭毛驢當成人生一幅畫的畫家,請收筆吧!

弟弟走後一年的一個深夜,我發現北屋的燈黑着,毛三屋的燈亮着。其實我後來才知道,在深夜的某個時刻,北屋的燈黑着,毛三屋的燈一定亮着。這是我爹起來給毛三喂夜草了,也是以往毛三和我爹出遠門的時刻。毛三的心裏還裝着遠方呢,我爹的心裏已經沒有了遠方,他一邊給毛三拌着草料一邊說:毛三啊,我喂不起你了,明天我另給你尋戶人家吧,咱們在一起十多年了吧,你啥脾氣我都知道,我啥脾氣啥心腸你也知道。到了別人家裏也要好好幹活,你是一頭好牲口,比一個人還好,你還會遇上一戶好人家的……!

第二天是鄉鎮的大集,毛三和我爹單薄的行走在堤壩上。這次我爹沒有走在毛三的後面,毛三後面也沒有木板車,沒有棉被,草料,山。他們並排行走在春天的早晨。鳥雀啁啾,在穿着綠衣裳的樹林子裏跳躍;苦菜花,小野菊,在離地皮不高的地方搖曳出芬芳,柳樹在河面上展示秀髮。這次是毛三自從來到我們家第二次慢悠悠的行走。這次沒有遙遙的征途等着他們,這次沒有風,沒有蚊蟲追趕他們,他們得以慢慢的看春天的絢麗景緻。那個時候如果我會寫詩,一定寫這樣一首詩:“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落,借問兄弟歸不歸?”

到了鄉村大集的牲口市裏,有個牲口經紀上來掰開毛三的牙口,毛三終於明白他們一路慢悠悠的行走,不是溜着玩的,是我爹要將它賣掉。毛三拱了我爹一個骨碌,在牲口市裏橫衝直撞起來,碰到驢就咬,碰到人就撂跤子,很多人都抄起了傢伙,準備收拾毛三。此時只有我爹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爹的心被毛三踢的四處都疼,站在人羣里老淚縱橫。毛三折騰了半天,又回到了我爹的身邊,我爹從衣兜裏掏出一把玉米粒,毛三在我爹手上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流着眼淚,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牲口的眼淚。那種眼淚先在毛三的眼睛裏轉了幾圈,似乎是過濾一下,它和我爹相依爲命的苦難歲月,又慢慢的順着眼角流了下來,很長很長,更讓我驚奇的是,毛三的眼淚是黑色的,我們人的眼淚是透明的、是鹹的,那麼一頭驢的眼淚是濃稠的,那是一種什麼味道呢?我爹趁着毛三安靜吃玉米粒的功夫,摘下了它脖子上的銅鈴。一個牲口經紀趁機給毛三帶上了嚼子和呲牙子,由四五個人連拖帶打的弄上了一輛拖拉機。

我爹手裏握着銅鈴,躲到一邊去抹眼淚。毛三帶着嚼子和呲牙子,它想叫也叫不出來,踢得拖拉機的車廂咣咣震天的響。開始它是朝着車前頭被拴着的,它非要扭着繮繩朝着車後頭站着。它是想再看看和他相處了十年的老夥計,那個把它當做人的老夥計。毛三的臉上掛着兩行長長黑黑的淚痕被拉走了,至於它以後會遭受什麼樣的命運,我爹已經無能爲力。

一個頭上頂着白雪、臉上刻着溝壑、手裏握着銅鈴像丟了魂的人,走的萬分落寞。他不用再和一頭瘦小的毛驢,半夜起來,跌跌撞撞的衝進黑夜的深潭,不用扛着一座大山回來,他該輕鬆了吧!可是他的心很沉,墜的他的腿腳都邁不動步。年過半百,他依然沒有能猜透命運的謎底。他走了十五里路,銅鈴搖了十五里路。銅鈴跟着他和毛驢見過外面的大世界。現在,銅鈴的聲音也有點啞了,再也沒有風霜雨雪磨礪時的嘹亮和粗狂。銅鈴,和我爹和毛三,經過了漫長的人世,已經說不出話了,也不想再說話了。

我們家裏,沒有了弟弟,沒有了毛驢,沒有了木板車,沒有了鞭子籠頭鞍子,只剩啞了的銅鈴,被我爹掛在驢槽的柱子上,成了他和過去歲月的維繫,成了他對毛三唯一的念想。成了一段艱難歲月的縮影。其實,我爹、毛三、銅鈴何嘗不是一種滄桑歲月呢!

時隔又一個十年,我寫下一首淺薄的詩,仍然不能解讀他們歲月的一粒塵埃或者一顆露珠:

看到犁鏵

就看到它和父親和毛驢

三點一線

在大地上蠕動。

被他們翻新的土地

鬆軟勻稱

太陽把無數手腳伸進去

不久便懷抱種子的胚胎

孕育出一望無際的麥苗。

如今,毛驢已經和父親和犁鏵

失散多年,下落無從查實

犁鏵,靠僅有的一點光亮

回憶土地的溫度

父親的咳嗽。

看到犁鏵

彷彿看到它和父親和毛驢

大地上

犁出很深的一道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