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生命的在場散文

一 我的命名

以素爲俏的傳統因子，因靜而動的時尚元素，涵育祕隱卻又充滿挑逗意味，這是我暗鎖的詩意和美之心性。

我胎生於清代旗女的袍服。從領口遮到踝骨的神祕一統，便是初期的我之形貌。當然，我有緊俏的腰身，也有服帖的立領、雅緻的盤扣和精巧的滾邊等小修飾，柔媚內斂，傳統味十足。

而，下襬開衩處，呈現的卻是另一道微泄的春光。走高走低的開衩，從低衩、無衩、高衩，一路攀高，過膝甚至及臀，春光乍露，影影綽綽中，一點柔，一點媚，一點撩……直教人止了步，酥了骨，催發無盡的遐想。

自然，他們愛且愛了，理由竟也層出不窮。於不動聲色的在場中，沉斂，聚合，釋放，昭示着某種深致的韻味——清逸的化身，純靈的內核，憂鬱的質感，嫵媚的骨感，不一而足。

歷200多年來，癡愛者不勝枚舉。有人說，我是一種民俗物象；也有人誇，我是代表中華服飾文化的國粹之一，將會聯通不同時代女性服飾的審美趣味。

寡聞若君，也定然明瞭——我的芳名叫“旗袍”。

張愛玲說：“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着一種袖珍戲劇……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裏。”視旗袍爲言語的她言之成理。其實，美其名曰旗袍的我向來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充其量是一個詩情、畫意的貼身環境，以風情與神髓，演繹一些“欲語還休、欲拒還迎”的愛之故事和人生寫真。

二 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源自於我的主人。

我寄生於平民，也寄生於貴族。老嫗、熟女、窈窕少女，於秀目巧盼中，於豐臀細腰裏，搖曳出女人的韻味，傾了城，傾了色。

冷傲的張愛玲，愛我如癡。檀香木的衣櫥裏，清一色是我和我的姐妹們。

一道靚麗的滾邊，一抹驚豔的翠藍，一款誇張的闊袖，自設自做自穿自賞的她，讓我們從嚴冷方正的初興中涅槃而出。於是，如影隨形的我們，成爲她奇絕人生的物證，也成爲她孤悽生命不可或缺的慰藉。

在異域他鄉，在四壁皆空的屋子裏，用一根文字的銀針，繡自己的春閨夢，繡自己的小團圓，繡自己的心。葉傾城不無嘆惋地說。

臨了，她裹了一件赭紅旗袍，安然地走了。一若她的文字和作人，在輾轉的蒼涼裏，瀰漫着流年的暗香和生動的苦澀，輕嫵而孤絕，歸於安詳和寂滅。文采斐然的張愛玲，在素面鉛華和霓裳豔影的交合中，活過了她悲欣交集的一生。

或斂華而光鮮，或清淡而簡樸，我們自會被烙上屬於主人的深長意味。於讀者，於觀衆，寄情於旗袍，乃至愛屋及烏，箇中況味，何不如是？

悽慘的王佳芝，以我誘人終至身死。於光燦的銀屏上，27套唐草、臘梅、玫瑰、雲紋、幾何等圖案的旗袍，裹一件風衣或西式外套，搭一色圍巾或絨線衫，中西合璧的古雅中，抖漏出佳芝的性感、俏皮與時尚。

淑秀的白流蘇，以一襲幽綠的旗袍，一步三搖，盈盈一水間，悄然暗合了男人之於我見猶憐的傳統審美，勾動了遺少範柳原的心魅。

白流蘇有柔媚的S線，還有一股子巫氣，風情和魅惑兼具，織就出她那悲喜交集的生命網路和清韻時光，由身體到靈魂得以重生，才滋生出兩不相厭的自然美。柳原對流蘇說，你就是醫我的藥。於是，一座城，因了穿塵而至的她，傾塌了。

四季在場的我，讓一對精於算計的男女偶遇並演繹了一幕愛與情的浪漫傳奇。

可見，身爲有思維、有骨格的旗袍，我輩的生命如何重生，完全取決於我的主子們。有味的旗袍，期許的是有味之人。因此，那些豪放的假小子，風行的急性子，五大三粗的水桶腰，縱是愛我如髓，也只能是一睹芳姿，若蓮，只可遠觀，做一做不沾塵埃的夢影罷了。

視我爲第二皮膚的女子，把握風情脈搏、愛我、戀她和她們的懷舊男人，除了這些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多情人兒，也包括設計師的妙思、流水線上的監護、小修飾的`巧工、精品店裏的快銷手，一扳小指頭，我的主人何其多，且也沒了性別取向了。

哪怕一件棉麻旗袍，花花地閃，也會綻出朵朵清逸之蓮。靜雅、曼妙如我，卻萬萬不可單獨上場的。然，一旦出場，我的生命即被點亮，靈魂也隨之甦醒，成就着一幅幅百讀不厭的人間風景。

三 我的靈魂

於江南的巷陌中，一個眉梢堅毅的旗袍女子，一個風姿綽約的素衣姑娘，若帶雨的雲朵，由遠而近。

犀皮漆藝，四個隸體字鑲嵌在一枚圓中，穩穩地站在門楣左上端。紫陽街***牌號下，又一列豎寫的大字——紫陽漆藝工作室。雙標識的下端，幾盆壁掛式的長壽花，層級而上，錯落有致，別有深意。另一牆角，散排着幾株植物，花葉微顫着，蔥蘢欲滴。

古雅幽香的氣息，氤氳着小小的木屋。

這是玲子母女癡愛的“週末場”店鋪。漸次卸下一片片窄而高的木版門，一個女人的天堂就豁然入目。

一個花色繽紛的旗袍世界，滿目生輝。玲子穿梭其間，熨燙，理架，動態導引，悠然自在。

素素踏着木梯升到了她的工作室——漆器工作坊。在琳琅的工藝品中，一埋首就是一整天。

一個沉浸於匠心，一個迷失於忘我。有時一忙，樓上樓下，母女倆居然整日也不相見，相安無事。

台州紫陽街，週末的閒適，牽出了一波波新老顧客。那些身材娉婷的女子，閒步走來，卻身不由己地趕溜了進來。古雅清逸的小木屋頓時就活鮮了。

絲綢、錦緞、提花棉麻，青蓮、素馨、紅梅，盤花襻扣、細鑲滾邊、手繪花樣、數碼噴繪、從面料到圖案，由工藝到價格，她們尋覓，試穿，品評，駐足，流連，期許與最本真的“我”相遇。

喔，好靚喲！青花瓷藤花，貼合小妹的氣質！一身玫紅牡丹花旗袍的玲子，柔朗的音調撫過喜悅之心。

量身定製一般。圍着小妹上下打量，同行的閨蜜嘖嘖有聲。

敏秀的身材，水潤的模樣，最適合旗袍了。120元？銀泰百貨，可不貴得離譜。

這材質，這花樣，這繡工，淨雅而個性，沒得挑剔吧？

在落地鏡前，笑靨如花的小妹，欣欣然地旋了一個圈，又轉了一串舞步……

一波人流剛退潮，另一波笑語又不期而至。

一溜蝴蝶扣，一道蕾絲花邊，一枚碩葉挺舉着一隻含苞的蓮……

簡雅，澄淨。大妹子，真有眼光。新款，L號，試試？伶牙俐齒的玲子早遞了一款過去。

且試，且聊，且賞，互爲鏡像，你方脫下，她又穿上。一轉一挪間，幾分怯羞，幾分妖嬈，幾分歡愉，幾分和樂，喜愛旗袍的女子們沉浸於女兒世界，已然沒了主客之分。

青花瓷布衣，荷韻花衣，蜜色真絲袍，藕色鏤空紗裙，一上了主子身，蓮步輕移間，黛山胸藏，春波腰涵，便染上了花月沉香的詩性。

半酣半夢中，一個素淨的執念，一種清雅的詩意呈現，便也相生而活，驚豔了主人們真實的生命。

具象而活的我醉在了玲瓏心裏，偷偷地詮釋和改寫着玲子的今天與明天。

一縷春歸，花香人語滿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