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惠的散文

我一生有兩個值得人留存的好處，一個可以做忠實的聽衆，一個可以安心託付一些事。

這是說上班的時候，這是說在有前提的情況下。

前提是腿不好。

不好就感覺與世界有些隔膜，願意儘可能側耳傾聽；不好就只能穩穩當當坐在指定的位置，人們的託付在我在他都是最妥帖的保管與守護。

於是一生收藏了別人許多的祕密；於是一生纔敢完成一項長達6年的重要的託付。小小不然的臨時託付不在話下。

有時候會聊勝於無地想：我還是有些用處的吧。但是一個殘酷的現實讓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也許可以讓人心服，如果口也服就很難，心裏的話是可以不說的，但是一旦出口就是責任。

31歲誕下兒子，早休息的兩個月在兒子小小四個月後就要上班了，戀戀不捨着孩子，我也戀戀不捨的工作卻被人殘酷地拋棄，沒有任何理由需要讓我明白與理解，望着他人坐在我的辦公桌前，我不知道應該由誰給我一個解釋。心裏的憤懣也不知怎麼表達向誰表達。看着忽然陌生的嘴臉，我知道以往的友好都是虛幻。這是一段暗黑的日子，踟躕在樓上樓下，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唯一知道的一個理由是：都以爲你生了孩子不會馬上上班會在家帶兩年孩子。我無語，我也想這樣，可是沒有工資我怎麼在家帶孩子？年輕的我，與世隔絕的我沒有一絲一毫反抗與爭辯的能力。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我想我只能走了，雖然這座冷漠的學府給我的除了壓抑再沒有什麼，但是一個喜歡文字的人置身學習的氛圍就是一份榮幸。

還是需要親人的眷顧，父親用他殘存的能量讓我調到老幹部科來，雖然失落卻也是絕處逢生。把這個決定告訴官家的時候，一個個眼睛裏的欣喜溢於言表。這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啊，值得這樣喜形於色嗎？好像他們會是永遠的盤踞。他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辦理我的調動手續，沒有多久一個個囁嚅地告訴我：找不到你的檔案。莫非我是黑人？我以我父親的政治生命經濟生命換來的生存的工作難道是虛無的？他們知道這種現象是不可能，但是就是找不到，我看着他們那幅急不可耐又有點巴結的眼光充滿了不屑，可能他們暗自害怕我不走了。我冷冷的說：你們在是勞資處查的檔案嗎？他們惶恐地點頭。我更冷冷的道：去幹部處查查吧，我是幹部，行政19級。我是大專生。他們恍然大悟，他們的心底可能認爲我是一個工人已經不錯了，居然還是幹部？想起這個待遇的得到的那番周折，應該是可以獨立成篇的，這裏不綴述。馬上，他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辦理了手續，我立馬滾蛋，沒有耽誤一分鐘。

這裏像陽光一樣擁我入懷，自然，實在，安穩，我到來的第一秒就愛上這裏。終於有個地方讓我安生了。於是長長的十九年，我傾情奉獻愛戴我的工作我的同事我的服務對象：親愛的都像父親一樣的老幹部。我再次想證明我的善良與能力。

原來我本是一芥草民。只適合生長在野地，花圃我只能仰望。

前綴有些長，到了這個終其我一生的地方，容我徐徐道來。

老幹部離休後，渴望修養勞累了一輩子的心身，提出一個要求，要廠里弄點牛奶供應，八十年代誰看見過鮮牛奶，頂多喝點奶粉就不錯了。再說這個時候牛奶業才起步。廠裏聯繫了一家奶牛場，找到一個女人天天來送牛奶，這是一個在當時不錯的美差，張淑惠就這樣進入我的眼簾近而走進我的生活，一直到現在。

一進門就是一個廳，周圍放置幾張長長短短的的桌子，上面是大大小小的瓶子，我們上班時，小張幾乎就快要走了，所以好久好久不是很熟悉。那時候我的辦公室在二樓，我不願意上，再說要分發報刊雜誌，樓上樓下不方便，就經常賴在樓下，我接手的胡老師的工作，胡老師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像雷鋒一樣的人，我不知道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好的人。雷鋒的讚譽是我們全體的共識。很想很想專門寫她。

大概兩三年吧，領導把一樓騰了出來，給我安置到了這裏，從此我不需要樓上樓下，我也不需要到處串門，我喜歡穩穩守着我的一畝三分地，這樣才踏實，是那回的驅逐太刻骨銘心嗎？所以現在就好好的8小時一分不差守着我的椅子，你們來我歡迎，要我再遊魂一樣東遊西蕩，沒有事我是不可能的。於是，在我的辦公桌旁邊的椅子上，就有那麼多的心思訴說給我聽，就有好多大大小小的事託付給我，保管呀，暫時放一下呀，給某某某稍個話啊，等等。小張也會在空閒時找我聊聊天，內容不外乎千古不變的老公孩子。

接受這個工作時，她懷着孕，後來生了孩子，牛奶開始不多就一邊挑着孩子一邊挑着牛奶，漸漸訂牛奶的人多了，就只能挑着牛奶揹着孩子，一直到孩子上幼兒園。我們逐漸熟悉的時候，孩子已經是小學生了。老公雖然是個正式職工，那時候多少女人就是爲了這一份工作委委屈屈下嫁，猥瑣的模樣還有猥瑣的性格。一無是處還頤指氣使，撐不起個家還謾罵她包起玩。說到無奈處，潸然淚下。

婚姻無非三種形式，一是情投意合，可以想象的叫人豔羨的幸福。二是爲了生活，比如小張，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從天府之國四川投親靠友而來，無非是想改善自己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環境。三其他，當然包括因爲身體條件的苛刻沒有選擇只能苟同的。如我。

纔來到這個奶牛場的時候，小張還不是一味想走捷徑，這個心高氣傲卻命比紙薄的女孩，不知道做過多少種工作，居然連烤酒都會，心煩意亂時會以酒澆愁。雖然聽說是愁更愁，但是一生居然沒有品賞過醉的滋味，看着他借酒發瘋到如此肆意的地步，很是恨而羨慕，怎麼就不讓自己放縱一次，體會一下箇中滋味？活的如此拘謹，應該是做人的一種遺憾。因爲太不能理解杯中物的魅力，但是又嚮往和臆想它的讓人慾罷不能的感受。

因爲是散文就想任意地抒發俯拾而得的想法。川軍是一個地源性特徵明顯卻發展成全國性約定俗成的打工羣的特指，原因是四川人特別能吃苦特別團結也特別聰明。很有些不明白。中國四大盆地幾乎都是沙漠，唯一的四川盆地是最富庶的盆地，卻涌現那麼多的外出打工者，究其原因也許是富庶之地的物產怎麼也趕不上人口的暴增。加之鐘靈毓秀的山水造就了那麼絢麗的文化，四川人就以聰明智慧響譽全國，加上蜀道難就有了別的地方沒有的堅韌不拔與吃苦耐勞的精神，小張應該就是這樣一個最優秀的代表。

很心疼很不解一個女人怎麼能這樣沒有一點點憐惜地對待自己。頭髮是與年紀不相當的乾枯，臉上縱橫交錯着不應該的皺紋，手是不能觸摸的挫磨感，腳上彷彿永遠都是一雙水靴，常年的不透氣與潮溼得了關節炎，常常一瘸一拐來送牛奶。只有眼睛，圓圓的杏眼永遠那麼水靈靈的，沒有看見一絲一毫的疲憊，就是口裏的抱怨在眼睛裏也沒有相應的反應，一個有着無數憧憬與希望的女人，眼睛裏才隨時隨地充盈着光彩。寫到這又想了開去。

什麼是理想？什麼是希望？過去我們篤信真理與主義，現在看看年輕人就赤裸裸信仰金錢，爲了這個目的全情投入。不要去跟他們說我們年輕時的理想抱負，不僅他們嗤之以鼻，就是我們現在想來也有點虛無縹緲。這樣推理一番：一個人有了賺錢的理想，他必定要認真努力工作，當然前提是正當的職業，這樣在主觀爲自己的同時，客觀爲了大衆，比如馬雲，他的互聯網讓他成爲中國乃至世界的富人，但是客觀上惠及全人類。所以看見現在年輕人一門心思想錢而不是我們年輕時的空談理想應該不用嘆息與恐慌。歷史總是進步的，而我們漸漸的必定是落後的。

小張就這樣爲了自己背井離鄉要過上好日子的理想奮鬥着，經人介紹嫁給了現在的男人，說起來還是一個獸醫，主要是給奶牛配種，想起來應該很找錢，但是他除了給小張留下大大小小的債務，幾乎看不到他的錢，小張有了這份送牛奶的工作，就有了穩定的收入，她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愛惜這份工作，現在應該是看不到她的那種牛奶了，有着牛奶的乳白還微微有些牛油的淡黃，一層厚厚的奶皮讓人感覺就那麼醇厚與營養，那個年代沒有現在這麼多雨後春筍般的保健品，訂一份牛奶就是奢侈，而訂小張的牛奶就是營養與質量的保證。保證牛奶的品質不言而喻，就看她對牛奶桶的清潔就是一個繁複而認真的工作，打完牛奶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燙奶桶，絕對清洗的乾乾淨淨，然後倒扣着讓它自然幹。所以十幾年幾乎沒有因爲牛奶桶的不乾淨而壞過，牛奶是蛋白質，物質結構特別容易變化，一不小心就容易壞，那時候是不懂什麼叫防腐劑的，全憑一顆心在做事，所以沒有多久我們那個地方她的牛奶口碑特別好，1·5一斤的牛奶，我幫助她收錢時，最多一個月能收到7千多塊錢，這都是她的肩膀扛來的。

改革的大潮讓大大小小的國有企業一夜間搖搖欲墜，本來就不堪依靠的丈夫更不能依靠，只能靠自己這是唯一的選擇，她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每天三點多起牀，擠牛奶，喂牛，清潔，然後就是出來送牛奶，全部弄完是早上8至9點，回家吃點飯就去割牛草，準備牛的精飼料，又是喂牛，擠牛，迴環往復，從來沒有看過電視，有空就早早睡覺，空餘時間還要養豬，養雞，種地。要是母牛要產崽，那麼她就要通宵達旦，其辛苦可想而知，如果遇見難產就要用手去助產，而產後的一系列工作無異女人生孩子。能幹的女人，養牛高產穩產，但是也不敢盲目擴大，因爲就一個人，一直想找個人幫忙，卻沒有多少人吃得了這份苦，所以只能自己幹；養豬都是三百斤以上，每年給我的雞養到十斤以上，味道是一般市場買不到的鮮美。說到她，沒有人不讚嘆。只有她的男人不把她當回事，妒忌着她的能幹還要依靠她的能幹。她唯一能做的除了沉默就是傾述沒有別的。

這時候他的兒子已經是小學三年級了，在他們那個簡陋的學校學習，讓心氣頗高的她替學習好的兒子不滿，她就給我述說，我們門口不遠就是一座正規的公立小學，師資力量與硬件設施都相當不錯，轉學沒有問題，來回也不是問題，就是中午去哪裏落腳呢？不能讓孩子流浪街頭吧。我自告奮勇接了這個任務，就是小張早上送牛奶順便把孩子的飯帶來，中午我給他熱好，放學孩子就回到我這裏，吃了飯把飯盒收好，下課就坐車回家。這一應承就是6年。一直到孩子上了高中，中間的一些爲難只有我自己知道，關鍵是怕電爐壞，那份害怕與趕鴨子上架的無奈我從來沒有與他們母子說起過。想起來我還真是一諾千金。其實就感動着她的辛苦與純樸。

她的'事業一天天發展。兩隻肩膀已經遠遠不夠了，她就動了想買車的念頭，那時候學習駕照相對容易，可是她沒有時間啊，丈夫又害怕又笨，根本不能去學，這時候她已經天天坐別人的車送牛奶。那是一個健壯而年輕的男人。

一天，她送完牛奶沒有急着回家，而是湊到了我跟前，想要表訴什麼，眼睛是比原來更加水汪汪的。

我一天的上班規律是這樣，有事在辦公室裏，沒有事，天氣好的時候我會踱到門前的院壩裏，這裏有兩個花壇，都是種的桂花樹，若干年不開花，以爲是人家說的公的，因爲沒有母的就不能開花，人物一理的自然規律也是讓人無語。但是這樹卻讓一束枝條蜿蜒成華蓋樣，恰恰可以讓人躲避一些陽光與風雨，這就是我休閒養神冥想的好地方，卻是常常被無端打斷，因爲這還是可以好好看神仙過路的地方，就有好多熟悉的路仙過來過去跟我搭訕，也是一種樂趣。除了身體生活，只要工作是我一輩子最讓人愜意的事。

不知道是這桂花找到了它的另一半嗎？今年居然開花了，每種花的香都有自己的特色，而桂花的香絕對不是能讓人輕易忘記和忽略的。它和衆還不媚俗，優雅但卻柔和，是一種能讓衆人都能接受而喜歡的味道，所以它可以入茶。坐在樹下，下半身沐浴陽光，上半身承接風爽，時不時桂子的飄灑，沉浸一種恍惚之中，這是一天最美的時光。

小張眼波晶瑩，嘴帶笑意，我感覺她彷彿戀愛一般的美麗。她真的戀愛了，就是那個健碩的司機。

她就那樣絮絮叨叨，星星點點，斷斷續續說着她的幸福。這種感覺文字表達有限，敘述也不能盡釋，你感覺奇妙無比的感受說出來就有點詞不達意有時候還會讓人興趣索然。但是隻要看眼睛就知道那愛的深淺，意的濃淡。小張其實是輸於表達的，但是我感覺了她未曾有過的幸福。她那個木訥的沒有半點情趣的男人會給她一段怎麼的婚姻生活，可以想象得到。特別是說到性愛，讓人心悸一般的動人與遐想。這個同樣對自己的容貌沒有一點自信的女人，有這樣一個年輕健美的男人愛，她的表情是天賜一般。我跟她一樣感動着這上天的賜予，不然這樣了無生趣的日子，這天天日復一日的模式化生活真是會讓人窒息。無聊與貧乏大概就是出軌的最普遍的原因。

人是個貪得無厭的東西，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俗物，更是一個不甘寂寞的物種。動盪想安寧，安寧想動盪；舊了想新的，新的久了又念舊；吃了虧想牢記，誘惑來了又繼續，就這樣折騰着不能有一分的消停，其實我想深山廣宇這麼多的道觀廟宇無不是爲人的這點孽根性而設置。又一想，這是孽嗎？如果沒有這樣的孽，人無異花鳥魚蟲，怎麼能折騰出這樣一番錦繡天地，燦爛人間。而愛卻是最讓人慾罷不能，欲棄不捨的專屬人的造化。誰不虛懷以待？傾情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