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電燈滅了以後散文

有時候，照亮心靈的不一定是耀眼的光芒。心中有夢的人，哪怕只有一點微弱的光亮，也會映紅心中的天地。

有時候，前進的道路會佈滿了荊棘和坎坷。心中有夢的人，哪怕僅有一點點希望，也會堅定追尋更大的世界。

1968年3月的一個傍晚，兩個多月沒有回家的、身爲林業幹部的父親走進了家門。只見他褲腿撕開，腳上的膠鞋露出了腳趾。雙眼佈滿了血絲，手指纏着紗布，就像剛剛從戰場上凱旋歸來的戰士，疲憊中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我像小鳥兒一樣，歡快地撲進父親的懷裏，盡情地享受這難得的快樂時光。

吃完了晚飯，父親告訴我：“今晚，爸爸可要挑燈夜戰了，你先睡覺吧。”

我問：“你夜戰什麼？”

父親：“爸爸要趕寫材料。”

躺在被窩裏的我，看着伏在飯桌前父親那專注的眼神，聽着鋼筆和稿紙的“刷刷”摩擦聲，這情景，對於剛剛失去母親不久的我來說，是多麼的溫馨和珍貴啊。我多麼的希望此刻的時間慢點走，再慢點走。因爲天一亮，父親一定會又要離開家的。我努力地睜大眼睛，不想讓自己入睡。我撒嬌地要摟着父親的胳膊睡，可是父親既愛憐又無奈地說：“爸爸今晚的工作需要胳膊的。”

我說：“那我摟着你哪裏啊？”

父親想了想說：“你……摟着爸爸的腳睡怎麼樣？”

我點頭。

父親下了炕，換上一雙乾淨的襪子，然後重新坐到飯桌前，將一隻腳從飯桌下面伸到我的面前。我緊緊地將父親的腳摟在懷裏，猶如摟着一個心愛的芭比娃娃，愜意而滿足。

正在這時，家中的電燈突然滅了，屋子裏頓時漆黑一片。我躺在黑暗中，使勁地盯着父親。只見他一下子從炕上跳到地上，衝出門外。不一會，父親回來了，他坐在炕沿不言語。我和父親都心知肚明：又是被警惕性“極高”的鄰居拉下了我家的電閘。因爲父親出身富農，又曾被錯劃爲右派，鄰居荒誕地認爲父親經常熬夜寫材料是在寫變天賬，以前多次發生過這樣事。我小聲地說：“爸爸，沒有電燈你也不能夜戰了，就睡覺吧。”

父親說：“爸爸不能睡啊，無論如何，今晚我得把材料寫出來啊。”

我說：“沒有電燈你怎麼寫啊？”

父親：“我想想辦法。你快睡吧。”

那一晚，父親找出所有的蠟燭。我看到蠟燭把父親的臉都映紅了，那高高躍起的火苗，一閃一閃地就要碰到父親的眉毛。我擔心地盯着父親，生怕火苗真的燒壞父親那濃黑的眉毛。筆和紙的摩擦聲又響了起來，再加上父親不時地翻動圖書的聲音，就像一曲優美的催眠曲，漸漸地，我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一覺醒來。原本摟在懷裏的父親的腳變成了一個蘋果——屋子裏根本沒有父親的身影。我大驚，“哇”地一聲就哭了。有時候瞬間的驚慌，反而能讓人產生巨大的勇氣，忘記了害怕。我披上棉襖，穿上鞋子就走出家門。院子裏空蕩蕩的，很黑也很冷，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時，遠遠地，我發現了大街上的路燈下，有一個身影蹲在那裏。我希望他是父親，於是就慢慢地走向身影。只見那身影乎是捲縮在那裏，頭戴棉帽，還圍着一條圍巾，膝蓋上堆積了一摞厚厚的稿紙，他一邊用嘴往手上哈着氣，一邊用筆飛快地寫着什麼。我越發感覺他真的'是父親，悄悄地走近他……在路燈的光照下，我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孔。“爸爸！”我大喊一聲便奔向了父親。父親看見了我，吃驚地說：“我的天啊，你怎麼出來啦？”

我說：“我要找爸爸。”

父親心疼地說：“哎呀，孩子，我就怕驚醒你，到底還是孩子弄醒了。快回去睡覺，天還沒亮呢，快回去，外面太冷了。”

我說：“那你怎麼出來啦？”

父親：“蠟燭用完了，但爸爸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所以，就到這路燈下繼續完成。”

我問：“不能等到明天嗎？”

父親：“不能。”

我問：“爲什麼？”

父親：“因爲明天還有明天的任務。”

父親說着，不住地用嘴往手上哈着口氣。我看到那氣是白色的。父親抱着我回屋裏，將蘋果重新塞進我的手裏。他披着棉衣又出去了……

天亮了，我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手裏的蘋果變成了兩塊錢。沒有看見父親的身影，只看到飯桌上留下許多熄滅的蠟燭頭和滴落的蠟燭淚痕……

後來我知道，父親有三十多項研創的造林新技術，填補了國家林業領域的空白。那天晚上父親要撰寫的材料，是論證海防林造林技術論文《覆沙栽槐，挖溝築臺》。這篇論文得到了國家林業部的高度評價，這項新技術迅速在全國推廣，並引用到糧食的生產中。由於普蘭店市（當時的新金縣）的海防林的成功營造，一舉成爲全國的先進典型。時任省長黃歐東在視察新金縣的造林工作時，高興的讚美說：“新金縣的海防林簡直成了江南水鄉了。”再後來我知道，早在1958年新金縣就成爲全國植樹造林先進縣，後來多次成爲全國植樹造林先進單位。接踵而來的榮譽告訴我，父親成爲林業戰線上的先進人物。

許多年過後，我問父親，如果那晚連路燈也沒有，你還怎麼寫材料？他說，有的是地方啊。比如：火車站的候車室啊，醫院的走廊啦等等。我說，那如果全城都停電了呢？父親說，那我就乾脆閉着眼寫。我問，爲什麼？父親說，因爲第二天要向遼寧省林業廳彙報海防林營造工作。

我無語……

四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停電的夜晚，那跳躍的燭光，至今還晃動在我的腦海。那燭光儘管沒有電燈那樣的明亮，卻能讓在黑夜中前行的人看到希望；那蹲在路燈下父親的身影，儘管有點倦縮，甚至有點渺小，卻猶如一尊高大威武的雕像，鐫刻在那個不算寬敞的大街上，成爲一幅無以倫比的唯美畫面，深深地印刻在我生命的記憶中！它告訴我，心中有夢的人，永遠不會被眼前的黑暗擋住前進的腳步！

父親李德臣，生前系原普蘭店市林業局工程師、副局長，原普蘭店市政協副主席，獲國家林業部頒發的“勁鬆獎”和“優秀科技工作者”、“綠化遼寧模範”、“大連農村綠化功臣”、“大連綠化第一人”等榮譽。2012年9月因病去世，享年9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