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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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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散文隨筆

醒了是睡眠的結束。當巨大的夢境被曙光一絲絲切割,罩在村莊上空的虛幻漸漸隱去,重複無數次的過程,註定輕易被忽略。沒有文字記載,哪怕在最小的志書上,也難以找到她的名字。已經沒有人說得出她的由來,記得清她重複過多少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過程。那個拄着柺杖頭髮灰白的最長者也說不清楚,他的講述侷限於數十年的經歷,先輩的口述,以及憑着生活經驗推斷出來的村莊今後的命運。“村莊每一次醒來,都是假的。”這是最長者說過的最有意味的一句話。躲藏在村莊夢境裏的人,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殊屬不易,當躺下時,他們武斷地認爲,樹睡着了,房子睡着了,電線杆睡着了,河岸的埠頭睡着了,雞鴨豬羊全安頓好了,道路卸去白晝的勞累也放鬆了,飄蕩的空氣找到自己的角落安靜下來,奔跑的灰塵也失去活躍的勁頭,所有的存在,隨着他們的意識墜入夢境而停止活動。這樣的謊言脆薄如紙,但誰都不會去揭露。我藏在村莊的角落裏,被村莊的夢境包裹着,散亂的思緒被漸漸壓縮,然後“倏”地一聲,消失在了無意識之中。第二天醒來,小鳥已在枝頭吱喳,樹葉發着沙沙聲,空氣和灰塵早就開始流竄,而流水還在毫不停頓地向着預定的目標奔跑。我又一次錯過了觀察村莊醒來的機會,我總是錯過觀察村莊醒來的機會。我決心最晚睡去最早醒來,一定要抓住一次機會,看到村莊是如何醒來的。我預設了一個場景:東方的第一縷曙光,先是攀上最東邊的那片瓦,繼而拂過村裏最高的樹,慢慢地走過昨夜有人忘記收起的紅衣裳,再輕輕觸碰探頭打聽消息的那條小魚嫩嫩的脣,直到輕而易舉地揭開籠罩着村莊的夢魘。我一次次往構想裏增添一些內容,比如,公雞把曙光叫來,朽蝕的門軸枯澀的響動驚醒失眠的老婦,竄進雞窩的老鼠提前把村莊喚醒……我的構思日益豐滿,我幾乎把它當作了村莊的真實。但是,我總是錯過驗證的機會,村莊至今沒有提供給我機會。

【河流和眼神】

村莊四周的河流,名字都土得掉渣,大溝、後溝、橫溝,只是表明方位和大小,如同把孩子喚作阿貓阿狗一樣。由此可見,對於身邊這些流淌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存在,人們並不很在乎,或者故作親近,取名多少出於習慣,隨意性極大。區分它們,也往往憑着彼此交匯的拐角來判斷。河水日夜都在交流,對這樣的叫法大概不很接受。但它們從來不說。它們把很多事深藏起來。站在岸上,看風吹起的漣漪,我以爲,河水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在不停地來來往往。夏天下河游泳,踩着河牀,有時是淤泥,有時是沙子,還能撈起一兩件鏽蝕的鐵件,破碎的碗片,還有一些殘磚斷瓦。有一年乾旱,後溝裸露出一大截河牀,在陽光的曝曬下,龜裂得像失水的田野,這爲我提供了一個窺探河流祕密的切口。平常,如果坐在船上,沿着後溝,順着大溝,去幾裏外的田野,我將看到許多裸露的樹根盤繞,樣子虯勁,顏色暗淡。一些被河水啃噬掉的河岸。由於比地面低,在船裏往上看,彷彿天也更加高遠了。那岸上的人似乎走動在另一空間。

河流只接納它們願意接納的,這個結論是我自己下的,並曾讓我着迷了許多年。落葉,稻殼,紙片,木板,只能在河面上漂流。但另一些東西會被包容。一個瓦罐原來是漂浮的,如果它願意灌滿水,它會被允許進入其中,去盛裝屬於河流的祕密。閒時,人們用自制的工具向河流裏打撈,得到魚蝦螺蛤,還有殘渣。竹竿在正常情況下是被拒絕的,可我用竹竿去戳流水,通過手上的感覺,會獲知河底的高低起伏。我戳到後溝與大溝的交匯處,竹竿竟觸不到底。奶奶說那裏有個洞,直通龍宮,掉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但她還說,以前爺爺他們用竹筐從那裏撈起來幾大筐黃鱔,個大性猛,味道極好。說起來,深洞大概是存在的,龍宮則不太可能,神仙怎麼會那麼隨便,選擇在我們這個偏僻的村莊開一個出口?那時我剛好聽到一個傳說,說一個勤勞的後生在水缸裏養了一隻螺,後來變成一個大美女,與後生成親。要是爺爺他們也在水缸裏養一條變美女的黃鱔,難道她會是龍王的私生女?

另一個更可信的傳聞是,某一年挖溝清淤的時候,村民們從橫溝裏挖出一截粗粗的圓木,有人判斷是船桅。這個傳聞是堂叔公他們聊天時說的,據說是他們的爺爺傳下來的話。附近好多個村,名喚沙阪、定莊、沙堤、遮浪、華堤、江東,無不跟海堤、沙灘有關,讓人想起“沉七洲、浮莆田”的傳說。莫非奶奶說的有洞直通龍宮,也跟這個傳說有關?但深洞所處位置一直被河水深藏不露,河水日日呈現在人眼前的,總是緩緩流淌,或大或小的漣漪,晃悠幾片落葉或一葉扁舟。

在一個初夏的早晨,我看到陽光斜斜照着,後溝水面上有一層似有似無的輕霧。患病的奶奶扶着岸上的一棵木麻黃樹,目送我離家,眼神裏若有輕霧。我即將拐過牆角走遠,回頭望去,仍看到奶奶和樹站在那裏,可已看不見後溝裏的河水。

【幾棵樹】

每年總有些時候,我們盯緊屋後的龍眼樹,從冒幾點黃花,到結幾粒小果,一直盯着。每一天,儘管我們仰着脖子,想算清楚它會結多少果實,但總是弄錯,從這個角度看去,有些果實藏在幾片樹葉後面,便被錯過了;站在樹下擡頭望去,在葉叢中來來去去的陽光和蜜蜂總攪亂我們的視線。當果皮由青色泛黃,我們迫不及待地摘幾粒下來,剝去外殼,拋進嘴裏,可苦澀、生硬的龍眼吃起來味同嚼蠟。“還沒熟呢,急不得的。”奶奶又要絮叨了。她說,曾經有小孩想吃桃子,把桃核種進地裏,每天挖開土,看它發芽了沒有。結果呢?“結果那種子都幹了,什麼也沒有。”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她。奶奶這個故事講了無數遍,每一回,她要說做事不能心急的道理,都會講它。我們煩透了。我們多了一樁心事,要防着別的孩子來偷摘果實。龍眼成熟的過程,可能會有小孩用土圪瘩亂砸,也可能被隨意攀折,誰也說不準。捱過漫長的等待,我們收穫了好多籃的龍眼,籃子着地發出的“啪嗒”聲,像極了心中石頭落下來的聲音。可是,可是成熟了的果實仍然那麼幹澀、乏味。每當這時候,奶奶就會說:“看來是品種不行。”我們卻寧願相信,我們對龍眼樹的照料太少了,從沒有捉過蟲,也沒有施肥或疏枝,當然只能收穫這樣的結果。於是我們決定,以後多花點心思在樹上。可這樣的決定往往只是說說而已,我們的心思已經飄向來年綴滿繁花的枝頭了,那裏始終有一種情緒,萌芽、開花、結果、收成。

與龍眼樹作伴的,是幾棵木麻黃樹。它們長得很隨意,雖然順着小河一溜兒排過去,可一棵比一棵怪異,斜軀歪脖,虯枝旁出,難得有一棵比較端正的,偏在一個暴風雨天氣裏,把身子一躺,壓塌了鄰居家的廚房一角。在屋後,在水邊,它們不動聲色地生長着,我們旁若無人地路過他們,如線的葉子常常綠着,粗糙的軀幹悄悄地膨脹。相比龍眼樹,它們總被冷落。某一天,他們提着斧頭、鋸子對着一棵木麻黃比比劃劃,我們圍在旁邊指指點點。這棵樹被放倒和肢解了。後來,我追蹤它的去處,軀幹懸在豬圈的房頂,枝枝葉葉曬乾後進了竈膛,熊熊的火燃了好長時間。失去一個夥伴,另外的木麻黃照樣綠着,怪異着,在緩緩流淌的河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經歷了變故,樹和樹、樹和水,它們會交談一些什麼呢?這個問題沒人去問,我也只是偶然想起,想過就忘了。我記得,屋後的木麻黃樹總保持着大致的數量,一棵樹倒了,過些日子,不知誰又把一株小小的樹苗栽在那裏,柔嫩的身軀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稍不注意,可能就被偶然經過的牛啃掉了,也可能,彷彿一眨眼,它長得跟房子一樣高了。有棵不知哪年哪月被砍掉軀幹的木麻黃,犬牙交錯的樹樁斷面,某一天驀然冒出幾絲綠色,似乎迎風而長,不幾日就長成好大一叢“小樹”,鬱鬱蔥蔥,嫩綠得令人心疼。堂叔公握着水煙壺蹲在它旁邊,左瞧瞧,右看看,一下一下地掐去了幾絲“小樹”,留下孤零零的一根。我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嘆息,隨着煙霧從堂叔公的嘴裏彌散開來,還聽到了那幾絲小樹的呻吟。後來,我重返那片土地,已找不到當初的那個樹樁,更不知道它後來變成什麼模樣。爲了紀念,我把一些記憶移植過來,並作出決定:這棵樹後來長得品相端正,被作爲一根房樑,趴伏在堂叔公家新蓋的房子上。

曾經還有一棵樹,它不是真實地生長着,我總固執地以爲它生長着的。那應該是一棵樹須飄忽、頂冠如雲的大榕樹,長在一片大大的埕地中央,我們在樹下乘涼、遊戲,揪着它的長鬍子盪鞦韆,趴着它的粗枝幹捉知了……可是,從來沒有過這樣一棵樹!我怨恨村人,他們把房子密密麻麻地植在村子裏,沒有給大榕樹生長的地方。我還把憤怒轉移到了先人身上,怪他們沒有爲子孫着想,留出空間,種下榕樹。堂叔家蓋新房子時,在屋外流水邊種下了一棵樹。好多年過去了,我常路過那裏,知道有那麼一棵樹在,可從沒認真地看一看。有一回,我不經意地瞧見那棵樹,我的目光便再也移不開了,我的心怦然激動起來:那不正是少年的夢裏出現過無數回的大榕樹呀!它軀幹粗大,長滿虯枝,尤其那一串串一束束樹須,從樹叢裏伸出來,懸在水面上,探入水中。唯一卻最大的遺憾是,它遠離岸邊,向水面橫長,那蔥蘢的樹冠所遮蓋的,是緩緩流動的河水。另外一層遺憾,是我無法穿越漫長的時光,回到兒童時代,到大榕樹上攀爬、嬉戲。

【落日在等待】

走過了一天的時光,太陽最終停在西邊的山頂,久久不願落下。一條向西流去的河水上,鋪滿金光閃閃的地毯,是落日的迎賓路。可我更願意把夕陽看作碩大無朋的號子,它正脹紅了臉,吹響集結號,把人從田野深處喚出來,把路上的行人召回村莊,把雞鴨豬羊聚攏一處,用殘存的餘光爲它們照亮歸家的路。鳥雀們用最後的吱吱喳喳作出迴應,感謝夕陽雄渾的叫聲喚回它們遊蕩的靈魂。可是落日仍然在等待,等待一把遺落田間的鐮刀,等待一縷沒有準時升起的炊煙,等待一個忘記回家的浪子,等待夜色來接管領地,繼續巡遊守候一天的村莊。

老嬸婆站在屋後的木麻黃樹下,也在等待,兒子前些時間寄信回來,說是要從遠方給她帶回來一位媳婦。忙完了一天的活,終於放鬆下來,她站在木麻黃樹下,想起鄰居阿章的外地媳婦,心裏滿是忐忑。夕陽,老婦人,瘦削嶙峋的樹,一起在等待。終於等來媳婦,瓜子臉,大眼睛,身段苗條,說着從未聽過的口音,與粗眉大眼的兒子不很般配。老嬸婆的心裏又“格登”直跳,那阿章買來的媳婦三天兩頭偷跑,一月兩月地不見人影,直到生下女兒才稍稍安生下來。村子裏還有幾個外地買來的媳婦,自己家的媳婦……老嬸婆不敢往下想。

往後的日子,老嬸婆不敢讓媳婦幹粗活,一慣的大嗓門也低沉了許多。媳婦把大把大把的時間耗在房裏,不知在做什麼。我們常常貼近門板,透過縫隙去窺視,她靜靜坐在牀沿繡一塊布,那一朵花,一天天過去,總也繡不完。黃昏時分,她出門來,拎着笨重的水桶去村邊的井裏打水,腳步便總在那棵木麻黃樹下停留,表情讓人看不明白,遇見別人,眼神閃躲一下,苗條的身段搖搖着回到家裏。我們組織着老師教過的不多的幾個詞語,用陌生的普通話與她攀談,她微微傾着腦袋,輕皺眉頭,笑了起來,聲音輕輕柔柔的,與兒子的粗大嗓門天差地別。

陽光不斷變幻着角度,日子被陽光搖晃着,一拃一拃地跳過。有一天,媳婦在木麻黃下站立的時間異常的長,路過的人眼光停留的時間也分外地長。媳婦等來了好幾個人。這好幾個人與家裏的好幾個人,湊到逼仄的堂屋裏,竊竊私語又高聲爭辯。落日沒有等到它要的結果,讓位給昏黃的燈光,在幾個搖來晃去的腦門上,留下渾濁的影。我們也沒有看到什麼結果,在大人們的叫罵和哄騙下鑽進被窩。

第二天,媳婦跟着那幾個人走了,也許曾經一步三回頭,也許沒有,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倒是能記得,老嬸婆經常偷偷站在木麻黃樹下張望,兒子也總趁別人不注意悄悄站在樹下,表情被落日的餘光罩着,變幻莫測。老嬸婆其實知道兒子的事,幾次張開缺齒少牙的嘴巴,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不說。偶爾擡頭看看已不熱烈的夕陽,眼神空洞而悵惘。

【匆匆】

河水緩緩流,炊煙慢慢飄,笨拙的老母豬和傲慢的大頭鵝晃盪而來又晃盪而去。幾年過去,村莊還是那幅模樣,節奏舒緩,品格散漫。但有一件事與這格格不入,村人在這件事上,步子總邁得很急。那些年,我作爲陪客,不知道邁進多少個門檻,又走過多少大路小路,爲他們找對象當旁觀者和參謀者。

先是堂叔們,後是堂弟,陪着他們去相親。有的是媒人相陪,有的是親戚介紹,在或低矮或高敞的房子裏,我們看過一個又一個姑娘,到頭來,許多人的印象大都模糊了,更有的甚至已毫無印象。總有各種理由阻礙婚姻的形成,男方嫌女方家貧,長相一般,性格不好,身高不滿意,或者兄弟姐妹衆多,怕今後糾纏不清,記得搞笑的是,嫌姑娘的屁股不夠圓不夠大,以後不會生男孩。而反過來,在堂叔或堂弟身上,別人也會找出種種理由來,長得粗鄙,沒有正經勞動,家庭條件不好,父母年齡大了,房子又舊又破,兩家相距太近或太遠(遠或近,都能成爲理由,很長時間裏我不理解),諸如此類,相親的主角即使第一印象不錯,卻陰差陽錯,沒能走到一塊。

然而,在我離家或不經意間,時間短的令人驚奇,我便應邀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我不知道,那個她是否是我見過的某一位。倏忽間,沒過幾年,他們膝下便接二連三地,有小小兒女相伴。生活中有一些雞飛蛋打,或和風細雨,日子卻在磕磕碰碰中緩緩流過。

記得清的是某位堂妹,臘月十幾,媒人介紹與男方見面,事後她並不很滿意。雙方几乎沒再聯繫。臨近除夕,媒人再次到來,原來男方頗爲中意,請媒人過來商談,一來二去,便定下時間,正月初三定親,正月初十成婚。當我從高朋親友滿座的婚禮現場出來,我見到村莊裏,一羣年青的小夥,已經成長,正急匆匆地走在相親的路上,一夥半大小孩正在奮力追趕着成長,過不了幾年,他們也將邁上相親的路?然後,匆匆地結婚,生兒育女?

村莊舒緩的日子像一條河,因爲鞭炮的炸響,平添些許喜慶的漩渦。匆匆的腳步,在忙過一陣後又將繼續停滯下來。卻有幾個阿伯和老太,望着那份熱鬧,回頭看看腳不沾地四處亂跑的子孫,心裏悄悄嘆息幾聲:快,快,人家都結婚了,我能不急嗎?細一思量,定定神,慌不迭地,去找七大姑八大姨,忙着爲兒孫的婚事張羅,心裏止不住地念叨:也許,來年就可以抱個大胖孫子。

【堂叔】

我經常用“堂叔”這個詞作文,可是堂叔面目模糊,有時又幾張面目相疊。突然年輕,又突然蒼老。我想,我是爲了敘述方便,信手拈來這個與自己有關卻又關係不太密切的稱謂。堂叔,父親的堂兄弟,在一個老舊的大屋檐下共同生活過的人。一種很遙遠的感覺。但時不時的,他就會從我的筆下跳出來,與我對話。

背景往往是這樣的:陰暗的堂屋,一個大海碗,一隻容納半個屁股的方凳。但聲音是飄忽的,因爲他說到昨晚到過的墓地,和突然竄出來的青蛇。涉及的物什還有枯黃的樹葉,離不開腐骨的磷火。那條路。那條我明天就要去看電影的必經之路。我早早就吃過飯,守在門口等他們一塊去看戲,不敢走在前頭,不敢落在最後。會碰上鬼火或青蛇嗎?

什麼時候的事了?堂叔坐在低矮的'竈房前,嚶嚶哭泣,飯粒撒了一地。沒人理他,他一個人對着空曠的院子獨自哭泣。他們都到哪裏去了?插秧、薅草、種豆?一個丟了門牙的老婦人斷言:碰上不乾淨的東西了!堂叔被捏着鼻子,灌下一大碗混雜黃符燒成的黑灰的水,污濁的水。於是,就好了。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堂叔領着一位漂亮姑娘回來,說着我聽不懂的話,嘰嘰喳喳,比唱歌的黃鸝好聽多了。晚飯過後天色微暝,姑娘提着水桶進了自己的房,薄薄的木板門擋不住清脆的撥水聲。我想像她那嬌嫩的雙臂留不住水珠。幾天後,她爲什麼又不見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只有水聲,只有夜色。

那座老屋裏藏着許多祕密,包括堂叔的酒瓶。“把這杯酒喝掉,我就給你花生米吃!”堂叔拿着火柴,把灑在桌角的酒液點燃了。這算什麼?我一仰脖子,“吱溜”一聲白酒就進了肚子。然後我就倒在牀上,我聽到堂叔惡作劇的笑聲,遙遠得就像從隔着村莊好遠的水田上空飄過來。但從屋角的谷堆裏,嬸婆翻出了好幾個綠色的啤酒瓶。明明是昨晚我跟堂叔從食雜店拎回來的那幾瓶,我怎麼卻醉倒在白酒中?

醉了,醉了!我醉在潺潺的流水聲中,那條在屋後流淌的小河。我從醉中醒來,走在小河邊,遇上堂叔。堂叔黑了,矮了,瘦了,原先的偉岸和白晢哪裏去了?我微微俯視他臉上自足的笑意,還有被他忽視的幾根白髮。“蓋新房子了!”說着,堂叔揚起結滿老繭的手。我看到,握慣鑿子和刨刀的雙手,被鐵釺和石頭磨得傷痕累累。

我不知該走向哪座新房子,因爲我搞不清,我所寫的堂叔是具體某一位,還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人物。我牛頭不對馬嘴地發出邀請:“哪天來城裏,到家裏坐坐。”堂叔樂呵呵地答應下來,推着他的泥推車,“吱呀吱呀”地遠去,土路上兩條痕跡清晰。

【過路人】

那些年,總有些陌生的人造訪村莊。

挑着雞籠的人來了,雞籠裏裝滿黃澄澄的小雞仔,它們探頭探腦擠擠挨挨。補鐵鍋的肩上架着挑子,一頭是爐子,一頭是工具箱。賣鹽的推着巨大無比的自行車,用粗粗的幅條加固了輪子。叫賣碗盆缸罐的,撐着細長的木船停泊在村旁的河邊,就着和煦的陽光晾曬濺溼的衣裳。做販賣生意的牙人,進進出出一個個門洞。趕着種豬的人形影萎縮,可那頭爲他帶來財富的牲畜,晃盪着一對碩大的東西,氣勢兇猛。這些算不得真正意義的過路人,他們很快就會與村莊相熟了。就連擎着鳥籠的瞎眼老頭也不算,他指着嬌小靈動的籠中鳥,宣稱它能從一沓紙中叨出寫有命運的紙片來。這曾讓我惶恐了好長時間:我往後的日子,難道已被這隻神鳥全部洞悉?

真正路過村莊的,是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大都衣衫襤褸,拄着不知名的柺杖,手端豁口的碗,挨家挨戶乞討,一口粥,幾粒米,數塊硬幣,半碗熱水,總會換來他們的感恩戴德。他們咕咕囔囔着,理由大抵有:水災,火災,瘟疫,無子無女,莊稼欠收,身體殘疾幹不了活。他們說着理由時,語氣低沉,目光閃躲,神情低落。

有一天,村莊迎來一位特殊的人,他坐在四個輪子撐起的小小板車上,雙手支着往前走,上衣整潔,下半身藏在一堆破棉絮裏。這奇特的外形吸引了一大羣的小孩圍觀。他不卑不亢地接過奶奶遞去的半碗熱粥,稀哩嘩啦地喝完,用袖口抹抹嘴巴,掃視一圈圍觀的大人和小孩,驀地冒出來一句話:“我上過壺公山。”大家紛紛發出鄙夷的嘲諷聲。我也不知輕重地嚷了一句:“就你這樣的,怎麼上去?”我知道,壺公山又高又陡,可不好上。他神情倨傲但口氣平和地說:“我推着這板車,走幾步歇一會,就這樣上去了。”然後,他不管別人相不相信,撐着板車往下一家去。

我已經記不清他說的是村莊常用的方言,還是異地方言或官話,但偏偏就記得,他的壯舉,他跟我們說話的那神情。似乎過去了好多年,他再一次出現在村莊裏,依然是那幅模樣,只是頭髮更灰白了,皺紋更深了,雙眼更渾濁了。眼角處趴伏着若有若無的血跡。最大的不同是,他始終默默不語,只在接過別人遞給的東西時,眼睛裏閃過感激的目光。

【各自驕傲】

阿Z身矮,背後一個羅鍋,胸前整塊凸起,我幾乎無法想像他在牀上會怎樣睡覺。某一天我從敞開的門口看見,他果然側身向裏躺着。但我沒看到他翻身,也許需要坐起來,轉過身子換另一側接着未竟的夢境。據說阿Z帳務算得準,那些數字全在他腦裏記着,沒有出過一次錯。這我沒見識過。我只聽見過他把算盤撥弄得噼哩啪啦,手指麻利,速度極快。

老A腰一直是彎的,跟雙腿幾成九十度,爲了保持身體平衡,雙膝總是微屈,隨着一搖一晃的步子,背在身後的雙手也搖晃不停。有一回,我碰見他過村前的石橋,上臺階時,俯着身子一步一踩,是堅定而又舒緩的樣子。過了橋面,要下臺階了,那向前俯衝的模樣,很是讓人擔心,看他挪起左腳踩下去,停頓一下,踩實了,再挪右腳,身體晃動得厲害,我真害怕他一頭栽下去——還好,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慢慢地沿着小路消失在田野深處。我在村頭村尾遇見過老A好多次,急匆匆的,似乎很忙。那天一對小夫妻吵嘴,一個揚言回孃家再也不回來了,一個便接着高聲嚷嚷,出了這個門就別再回來。旁人都勸不開,老A進去,沒幾分鐘吵架聲就漸漸小了,直到消失。這種事碰見好多次了,別人問他使了什麼法子,他只是仰起頭露出一張高深莫測的笑臉,啥也不說。

奶奶說,老Q的眼睛並不是從小就瞎了,老Q小時候家貧,有一年花生收成,嘴饞的老Q(那時應該是小Q)邊摘花生邊往嘴裏塞,隨後拉稀拉個不停,直到大病一場,弄瞎了眼睛。我從來沒有考證過這個說法的錯與對,一直就這麼記着。老Q家跟我們家隔了一座房子,我常常看見他挑着大水桶,挑了滿滿兩桶水,不滴不灑,步伐平穩。或者挑着糞水在菜園子裏澆菜,一瓢瓢過去,澆得幾乎算得上均勻。我還聽說他會穿針引線補衣服,這我沒見過,不敢胡言。那時,上學的路上我總怕遇到他,他能準確無誤地抓住我的胳膊,戲弄着刮刮我的鼻子。無奈的是,奶奶把我帶到他面前,讓他幫我看看將掉未掉的牙,這算得上是主動接近,我覺得很彆扭。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嘴裏說着:“我看看,我看看。”在我剛想笑話他看不見的時候,已感覺嘴裏一空,一顆牙齒捏在了他的指間。

離開村莊後,有時我會無端地想起這幾個人。印象裏,我沒見到阿Z、老A、老Q三個人在一起呆過,也許村莊裏別的人看到過。那該是怎麼的情景呢?我不止一次幻想過,卻始終沒有結果。

【無法判斷】

農忙季節,只有單身的阿M一個人很悠閒,揹着雙手,踱着方步,拐進小賣部,要二兩地瓜燒酒,抓一把花生,輕眯雙眼,“吱溜吱溜”地慢慢喝,跟店主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閒話,喝完,一抹嘴巴,晃悠回家。像阿M一樣在農忙時不幹農活的,大概是那些村幹部,雞一叫,天剛亮,便火燒屁股一樣衝向村部,在那裏忙活一些我們不太清楚的事,也許那裏藏着的事情,多得跟地裏的莊稼一樣。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才一個個魚貫而出,各自尋找吃飯的地方,或是集體往某一個方向而去。父親們刮一下腦門,甩掉一手臭汗,羨慕地說,瞧他們過得多舒心啊。母親們忙着收拾散亂的農具,惡狠狠地嚷道,懶漢!說着,還拿眼剜男人們,再瞪一瞪無心幹活的孩子。農忙過後,纔看見阿M肩扛鋤頭出現,走向田野深處,聽說是爲田地挖渠、供水。幹部們開始在村莊裏四處走動,吆喝這個,安排那個,忙着處理各種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