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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樹有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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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裝扮了城市。可是在鄉村,樹木卻是一個村莊的物質構成部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它們有深厚的感情,可它們最近卻經常出現在夢中。我在樹木中奔跑,突然,那些軀幹挺直的傢伙,搖動了起來,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小,將我圍困在中間。我掙扎,我喊叫。先是一個人,後來是數十人,他們面目模糊,沒有表情,揮動着手掌,瞬時,手掌變成的利刃,樹木躲開了,紛紛後退,逐漸消失。天與地統一爲灰暗的顏色,我聞見了腐朽了的氣息,壓抑、恐怖。醒來,精神疲憊,渾身發痛,好像有人在砍我的身體。夢與樹有關,我與樹有關。

與樹有關散文

的確,好多物象使鄉村神話般的安祥美麗。

在村莊,山間、路頭、山坡、溝壑,最容易看到的是柳樹,它們是最適宜於西北黃土高原地帶的樹種,當然還有杏樹、榆樹和楊樹。多年來,人們習慣把杏樹、桃樹、榆樹,特別是柳樹植在自家門前院後,說是“前榆後柳,不做就有”。這句俗語至少推動了村莊的植樹熱情。但以我的經歷,八十年代初,大概纔是人們植樹熱情最高的時期。那些年,我守在村莊裏,和鄉親們一道,經歷了仲春時節萬物徐徐甦醒的過程。節氣時令的變化,在山村是那麼明顯啊,春節才過,山上的顏色就發生了變化,這些變化只有細心的鄉親們才能發覺!光禿禿的山,像罩上了一層灰濛濛的的外衣,那田地,透出了那種不經意的淺綠,樹木則有了些許的深紅。風不大,天空乾淨,氣溫宜人。春種還沒有開始,村裏村外傳來“梆、梆、梆”的聲音,在空中擴大、散開,顯得悠長、緲遠。

這是剁樹的聲音。我所說的剁樹,是鄉親們一貫的用語,和伐樹的區別在:修理枝條,使樹木長得更好。每年春天,人們都要給這些柳樹不同程度地修理枝條,甚至剃個光頭。過上一個月,修理過的地方就會長出嫩芽,深春時節,那些嫩芽就會竄着長成枝條,再過上兩三年,這些枝條,又會形成一個繁茂的樹冠。新長成的枝條,翠綠、茂密,就像一個精神抖擻的人,黃鸝最喜歡在新樹冠裏安家,這一切便有了詩意。剁下來的枝條,都是有用之物,粗些的,用作房屋的椽子,一把粗細的,會用來作杴把。大多數枝條,會被理成兩米左右長的“栽子”,趁着它水分充足時,挖坑、栽種、澆水,夏天到來時,這些從成年柳樹上取下的後代,盡悉存活,那光禿禿的軀幹上,發出嫩芽。它們,過上幾年,又會成爲一道村莊的風景。

承包經營責任制實行那年,村莊的樹木也和牲口、土地一樣分到了戶,這使很多人家一下子有了富有或者奢華的感覺,常有人指頭一劃拉,說:“那是我家的”。我曾經粗略地統計過,我家植的樹,加上分下來的,是一個不小數字。那個叫羊路咀的地方,沿路兩邊都是柳樹,每年的剁樹聲大都是從這裏傳佈的。羊路咀上有我家兩畝二類地,地頭上方,二十多棵柳樹全是隊裏分下來的,很多都有碗口粗。小灣樑上有一小片樹林,也隊裏分下來的,全是楊樹,過一兩年就可以做建房子用的椽子。當時母親帶着我和哥哥去數了,共四十多棵;還有位於杏樹樑上的清一色杏樹,約十棵。每年秋天,成熟的杏子在山風搖動下,從山頂滾下來,有時會滾到我家的院子裏,渾身沾滿塵土;避風灣是隊上分給的三類地,因爲山頂上風太大,種啥啥長不成,便種了四十多棵新疆鑽天楊。

這些數字足以證明村莊多樹。

父親喜歡植樹,有些過於熱衷。有一年帶回來了幾十棵新疆鑽天楊,說:“就種在門前的空地上吧”。樹裁上後,在樹林裏撒上了花草和蘿蔔籽。夏天時節,楊樹撒出巴掌大的灰綠色葉子,地上間雜着蘿蔔的綠葉,看上去頗爲壯觀。收麥時節,我們可以去林子裏拔水蘿蔔吃。父親還種下了一些村莊少有的樹種,我曾經在《父親的樹》一文中提及,現抄錄如下:杜仲,兩棵。起初裁在院內的南邊,後來因爲留守在老家的'大哥要翻修房子,便移裁到門前的小林中。樹幹筆直,樹皮灰色光滑,葉子灰綠。一些從小林前走過的人停下腳步,琢磨一會兒後,問:“這是啥樹啊?”我和哥哥竟然也不知道。父親說,那是藥樹,樹皮是中藥,有滋補作用。有人驚歎:“剝了皮還能活啊?!”後來我們試着剝了一點,樹皮裏有膠狀物質;桃樹,一棵。應該是水密桃樹,裁在門前的小林裏。當初只是一棵小樹苗,剛撒出的葉子闊大、翠綠,有頭重腳輕的感覺。兩年過去了,它沒有開花結果。第三年,我們發現它掛上了幾十個花蕾,可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凋謝了。這一年,它終於長出了三個果實。雞蛋大的果實,着實讓我們驚訝,這和麻雀蛋大的家毛桃相比,讓人覺得那麼不真實。可惜還沒有成熟,就被人摘去了。十多年後,桃子成了當地的果蔬產業之一;紅柳,一棵。種在院門口南側。這個生長在大漠的樹木,在雨水豐足,土壤肥沃的土地上,表現出極強的生長慾望,剛裁下去時,麻桿一般孱弱,幾年後,就足有碗口那麼粗。深紅色的枝條上,從夏到秋一直長着火柴頭大的藍中帶白的花,沒有襲人的香味。起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父親也沒有告訴我們,後來去過河西的人說:“這就是紅柳”;沙棗,一棵。種在院子裏。有人叫它香柳,我覺得這個名字更準確一些,因爲我從來沒有見過它長出指頭蛋兒大的棗子。小葉子,灰綠色。每年端午節前後,它的丁香大小的白花掛滿枝頭。只這一棵樹,密一樣的香氣瀰漫了整個村莊,使村子浸泡在香氣裏。剛綻放的那一年,村子裏的人們都說:“啥這麼香?”後來知道是一棵樹,說:“有這麼香的樹啊?!”於是,這棵樹的枝條在初春時節,送給了好多人家,幾年後的端午節,它們把香氣布遍整個村莊。

村莊裏栽樹,有時覺得沒有目的,好像你就得那樣做!村莊裏伐樹,卻是爲了積累財富。這兩年,村莊裏不斷傳出樹木被偷的消息,山路邊、溝壑旁的樹整個少了下去。被偷的樹,要不被變賣,要不成了房屋修建的材料。父親裁下的好多樹,開始被人砍伐。據我所知道,砍伐先是從一棵桑樹開始的。桑樹種在門前的林子裏,起初只有一把粗細,數年後,兩手也合攏不住。這棵桑樹和村莊裏的那些軀幹歪歪扭扭的桑樹相比,它筆直挺拔,枝葉繁茂,讓人覺得它們不可能會是同一樹種,就連村子裏幾戶喜歡養蠶的也對它疼愛有加。老家的大哥說,他在傍晚時親眼見它好好的長在那裏,安靜得像一個人。第二天早晨出門,就覺得小林子裏少了什麼東西,仔細察看,是少了棵樹。這棵父親親手裁下的樹,被人貼着地皮鋸掉,做了他們家架子車的車轅。

樹少了,好像一個人失去了好多毛髮,村莊顯得蒼老、衰敗。我向居住在村莊的哥哥們說起過夢,說起過樹。他們都覺得這不是好夢。或許,是樹木在喊疼。或許,是村莊在喊疼。

【與路有關】

四周的山,像蜷起的指頭,將村莊攏進手心,那些路恰如掌紋散佈。現在,我就在這些互相交錯的紋理上行走,左右顧盼,遲疑不決,曾經熟識的路似乎對我顯得陌生、懷疑。路一會兒寬闊,一會兒狹窄,最後,竟然從大地上飄了起來,先是慢慢地,後來是疾速地收攏,繩子一樣纏着我的身體。壓抑、恐懼,我大喊大叫。醒來,已然一身冷汗。按母親的說法,像作這樣的怪夢,可能是我在路上不慎衝撞了神鬼,丟失了魂魄。幾十年前,經常有人抱着病弱的或者深夜裏哭鬧的孩子,在十字路口上“叫魂”,其中或許也有我。雖然眼下我已經不是失魂落魄的年齡,但按母親的主張,這絕對不是小事,回去看看那些路總是對的,就像去看看一位年長者,不需要什麼充足的理由一樣。更何況我每年都要回去。

走的路多,有時是一個人一生的資本。在村莊,許多老人曾經用不屑的語氣,可以在任何場合,對着不沉穩的年輕人說:“年輕人啊,我走過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哩”。意思不是說他真的走過的橋多,而是說明他走過的路太多太長,你不佩服就沒有道理。村莊的路遍佈在溝溝窪窪,他們用腳重複踢踏這些道路(或者就不是道路),路也就變得順暢,日子一樣瓷實。父親曾經說,他年輕的時候,經常隨長輩們到山外,去購買鹽、鏵等生活和生產資料。天還沒有亮,頂着星光出發,回來時已經深夜,來來去去幾百裏,全靠雙腳。當時,我恍若看見一羣身穿補丁衣服,頭戴草帽,腳踏布鞋的鄉親,推着手推車,談論着莊稼,流着汗水,踢踢踏踏走在山巒疊嶂間。

村莊裏的路太多,我走過的太少,我只能說說我走過的和記憶深處的。它們和人一樣都有名字,它們對我的腳步肯定熟識。

長路咀。這是我以前進出村莊的主要道路。長路咀其實不長,位於村南,緊臨着一條名叫流長的溝,距村中心不過幾百米,但它的長度並不體現在字意上。我一直說它是村莊的“長亭”或者“灞橋”。每年春節過後,村莊的許多老人們和兒孫們在這裏告別,送他們去上班、上學、打工。一年四季裏,總有那麼幾個老人,樹一樣立在路頭,張望着溝對面的路,希望行走的那個人影是自己的親人。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這裏走了出去,幾十分鐘後,我站在溝對面的路上回頭,看見母親的身影仍烙在長路咀上。所以,多年來,我覺得它和“長亭”、“灞橋”相比,遠過四十里。

羊路咀。這是一條由村莊通往北山的路。從字面上看,那只是羊只可以行走的山路。這條路以前的具體狀況,我沒有張口詢問額頭佈滿皺紋的長者,但我知道,它陡峭,漫長,狹窄,蛇一樣從山下艱難地扭向山頂。說它窄小,有些過分,畢竟能容得下一輛架子車通行。山頂上,有我們李家的祖墳,每年清明時節,我都回家掃墓。另外,有我家的幾畝梯田,夏末秋初,我和哥哥們得把碼在地裏的麥子拉回來。下山時,瘦弱的我經常撐在車轅下,汗流滿面,雙腿發酸,到麥場後,好幾個小時緩不過神來。好在這個季節,一定能夠看到遠在幾十裏外的姑祖母,扭着小腳,一身疲憊,卻一臉歡喜,緩慢地走進村莊。她帶來的一小籃杏子,甜中透着酸,給炎熱的天氣一縷清涼。

彎路。由村中心伸向西北,爬過山樑,扎進另一個村莊。在村莊,它當時應該是一條相當重要的交通要道,連接着西北好幾個村莊,使這些村莊從而能夠抵達鄉鎮集市。路並不是七拐八彎,卻叫他“彎路”,很有些哲學的味道。這裏有成百畝苜蓿地,苜蓿開花時,整個彎路都是紫色的,整個空氣都是香噴噴的。我們可以在地裏捉螞蚱。有時,我能看到路上的行人走過,其中就有我家的親戚,我就知道他們返回時,因爲疲乏,一定要在我家歇息一兩個小時,母親也一定會用最好的吃喝款待他們。

大路。大路在村莊西邊,從西邊的山腰通過。大路不大,兩步寬的樣子。這條路實在與村莊沒有關係,肯定是爲了方便別村人通行,纔開了這條路,“大路朝天,各自一端”,可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大路,也就有了公路的意思。“走大路的”,與村莊不相干,與村莊的人也不相干,只是他走他的大路。大路行走的有男有女,站在村莊就能看見。娃娃夥兒們約好了,扯着嗓子齊聲喊:“大路上走着個穿藍的,肯定是個當官的;大路上走着個穿着新的,肯定是個相親的。”有時孩子們模仿花兒調:“大路上走着個尕妹子,把你的臉蛋兒轉過來。”所以,走大路的人走得飛快,娃娃夥兒們高興得手舞足蹈。

清明前一天回家,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從長路咀走進村莊。長路咀太繞,繞過兩條溝,繞過另三個村莊,然後進入村頭。村莊之間開闢了新路,班車不再在一個叫店子的集鎮停靠,然後步行。而是直接駛過壑峴,從溝裏下去,上來,由一條寬闊的土路把你送到村莊和另一端。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條新開的道路,以及直達的汽車,已經代替了過去的長路咀。長路咀在相對發達的運輸條件下,好像失去了那種親情上的意義。

去上墳。羊路咀的路還是那麼陡,那麼狹窄,我能看到下面的彎路和對面大路的情形。彎路的一些路段,已經被人爲的侵佔,就像有人佔取我家地界且得寸進尺一樣,成爲可供耕種的土地。而那條大路,人煙稀少,顯得冷清、孤獨,依稀可見被荒草淹沒,發黴了似的,看不到去處。我想嘆息幾聲,因爲怕人譏笑,就壓了回去。不過,心裏還是一涼,說不清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