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的散文
去博物館看元明青花的路上，一直思考，自己並不懂得收藏，也無關於青花瓷的專業知識，卻心心念念，到底想去看什麼？踏進瓷館，腦海裏迎面蹦出來“古色古香”四個字。邊走邊又覺得對這四個字有些恍惚。泡菊花茶，說聞到的是藥味。吃紅棗，嚼着的是香味。此刻，面對青花，卻說古色古香。這眼裏心裏說不清道不明的覺悟到底是什麼？
兒時最好的夥伴叫秋秋，她和我一年生，幾乎形影不離地長大。秋媽媽脾氣溫和，孩子們不聽話，她氣急，還沒數落三句自己卻先笑了。我第一次看見青花，是在秋秋家裏。她家有一對印着囍字圖勾勒花草紋的青花瓷壇，是秋媽媽的嫁妝。過年，家裏炒了炒米，秋媽媽裝滿兩個瓷壇。秋秋放學回家，去瓷壇裏抓炒米充飢。炒米家家有，我不羨慕，就羨慕她家那對青花瓷壇。
鄉村泥土瓦屋，傢俱也簡單，靠窗一張桌子上堆滿亂七八糟的日常用品。陽光照進來，罈子上的青花靜靜地泛着幽光，越看越美。有時候，我會忍不住上前摩挲一番，問秋媽媽一些關於這對瓷壇的事兒。秋媽媽說：“孃家窮，母親原本不打算給我買這對青花瓷壇，是祖母拿出積攢多年的一塊銀元兌成錢買的。”我的故鄉，哪家生了女兒，總會笑着說：“是個罈子。”想必是因了女兒出嫁要陪上一對瓷壇做嫁妝的緣故。
長大後，我離開了故鄉，想起青花瓷壇，眼前浮現出一張凌亂的桌子，桌子上一片幽幽的藍光。很想收藏那兩個瓷壇。在心裏設想過無數種買下瓷壇的場景。如果出五百元錢，秋媽媽一定會賣給我的。轉念又擔心她家裏也喜歡這對罈子想留下來做念想怎麼辦，或者我想的當兒，罈子已經被別人收走也未可知。而同時，那時候，自己根本拿不出五百元錢來。
那些年，接連幾次回故鄉，秋秋家的屋門總掛着一把鐵鎖，老人家去城裏帶孫兒了。懷着悵然又充滿希望的心，繞到土屋的側面，想從窗戶裏看看那對青花瓷罈子是否還在，窗戶上釘着塑料膜，淋雨過風，一片昏黃，怎麼也看不清。
又是幾年後的一次回故鄉，遠遠的，看見秋媽媽坐在門口揀乾菜。老人老了，背直不起來，耳朵也聽不清。拉着老人的手踏進大門，藍光一閃，呆了，青花瓷壇已經破碎，裝着穀子放在地上餵雞鴨。俯下身子，心疼地擺弄想了多年的青花瓷壇。秋媽媽過來說：“被孫子打碎的。一個稀爛一個沒了蓋子缺了半邊正好當雞碗。不然，還可以值幾百元錢呢。桂強媽這對罈子賣了三百元。”有些如釋重負之感，再也不用幻想買這對罈子的場景了。
也就是這次回故鄉，我才知道，秋媽媽從小上過私塾，背過四書五經和唐詩宋詞，還寫得一手毛筆字。難怪秋媽媽在我的記憶裏和其他母親不一樣。秋秋姐弟五個，日子那麼艱難，秋媽媽從不打罵。偶爾雨天得片刻空閒，她拉了孩子們坐在身邊，讀文唸詩。
外婆家在湖南，有一年去玩，和外婆一起走親戚，上樓頂去收晾曬的辣椒，赫然間藍光一閃，走過去一看，是一隻青花瓷壇。如獲至寶，緊張得不敢開口，只聽親戚適時地說：“你喜歡就送給你。”又一次在瓷壇面前如釋重負。不過，這次是真的得到。怕人家變卦，連緊細細洗淨裝進行李箱，好似這樣才安心妥當。
放好了還不甘心，追着問青花瓷壇的來歷。親戚說是故去祖母的陪嫁。這位老祖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知書達理，文雅秀氣，青花瓷壇是當年的嫁妝之一。老祖母在這鄉間生活的幾十年間，男女老少個個喜歡她敬重她。老人晚年時，逢着飢餓時期，人們到處找吃的，她年老走不動，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雙腿併攏，手託着下巴，忍着飢腸轆轆的時光。
這個青花瓷壇，比秋媽媽的陪嫁青花瓷壇年代遠些。屬民窯生活用瓷，又缺了蓋子，親戚說幾次有人上門收購只出五十元錢，她沒有賣。
這是爲我留的。見到這青花瓷壇的'第一眼，就被古舊的安然打動，和我心底存着的秋媽媽的瓷壇重合。聽了祖母的人生故事後，再看，它又與祖母託着下巴寂然坐等時光的樣子重合。
回到家，小心翼翼從包裏拿出瓷壇，細細擦拭擺在櫃子上，越看越有滋味。愛人下班回來，瞟一眼，問，這瓷壇值多少錢？我說不值錢。他沒出聲。一天，趁我不在家，悄悄把瓷壇收進閣樓，說是過世人的東西不吉利。心裏一痛，只好安慰自己，也好，放在那兒安全。隨後，把剪掉的長髮塞進罈子裏。
這應該是現今青花瓷的尷尬之處。爲什麼人們一聽青花瓷，心頭有美感頓生，但大多不會買青花瓷擺在家裏欣賞？爲什麼現在的瓷商挖空心思去仿製些瓷器贗品在收藏行業裏神神祕祕遮遮掩掩地銷售？原來不知不覺間，青花瓷和價格綁在了一起。假若老祖母的青花瓷壇是值錢的物件，愛人也就不會忌諱它的來歷。這是青花瓷繁榮和富貴的宿命，也是冷落和衰敗的必然。
展覽館裏人很多，有人注目有人沉思，有人指點有人私語，看不出哪個是外行那個是專家。其實，這無關緊要，大家喜歡一件東西，肯定不是被相同的價值取向所牽引。就像此刻，面對古人的茶碗所透出的生活情趣，想起的卻是小時候家裏的粗瓷飯碗。一邊吃飯一邊和小夥伴打趣，“啪”的一聲，飯碗碎了，哭着不敢回家。那些古時候的孩子，端着這麼好看的青花瓷碗，一不小心，碎的就是一段佳話和一片風景，豈不更不敢回家？
展室一角，有幾個大大的青花果盤。那一瞬，驀然想起《紅樓夢》裏幾次中秋家宴，心底簫聲四起。果盤，無數人的眼睛和雙手，悲歡和離合。如此，對青花又多了一層理解。它的魅力除了古舊沉靜的花紋色彩，最深入的還是時光印痕裏的人心世情。我想我惦念秋媽媽的瓷壇是如此，收藏老祖母的瓷壇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