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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調的追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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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長調的追憶

長調的追憶散文

長調,從草原孕育而生。

那些從肺腑裏流曳而出的蒙古長調,悠遠地飄過來,飄過來,時而會華麗地抖動着,像鳥兒抖動翅膀飛入雲端,融匯在草原的蟲鳴、鳥歌、牛羊歡叫的重唱中,裏邊還攪拌了綠草與野花混合而成的氣息。

一個牧人,他爲什麼會顯得很孤獨呢?是因爲離開了草原嗎?是因爲到了一個陌生之所在嗎?他的孤獨是他所覺察不出的,所以我們也無從知道原由。

想起光布加甫,一位牧人,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他和一羣民間藝人在一起,高高的個子,有些無措的雙臂垂在兩側,在人羣裏,顯得那麼孤獨。於是,也顯得那麼惹眼。儘管他始終沉默着。

他頭戴着尖尖頂部的民族帽,身穿藍底金色印花的蒙古袍,站在一羣神態各異、呈現動態的民間藝人中間,是惹眼的。他的表情,卻是凝重的,甚至處於一種靜止狀態,彷彿絲毫不受這個熱鬧的氛圍的影響。

他挺拔的個子,以及英俊的相貌,配合着他那身可能也是第一次穿的藍色盛裝,以及那種孤獨感,都讓他顯得卓爾不羣。

他的古銅色面頰看上去有點疲憊。他來一趟縣城非常不易。他的家,就在草原上,從場部走還有80公里。

我們與一羣民間藝人聊得忘記了時間當然也忘記了他,他就不聲不響地坐在旁邊,不論我們聽歌、聽琴、歡笑,都不會有他的聲音出現。當我們與民間藝人握手、合影、道別以後,纔有人提醒我們,把他給漏掉了。

於是,帶着慌亂和歉意,我們請他跟我們一起去吃飯,這樣就可以從容地與他的交流。於是,在正午刺目的白光裏,我們眯縫着眼睛,忍耐着火辣辣的空氣烤灼,大步流星地往回趕,因爲開飯時間早已過了。他就默默地跟着我們走向了飯桌。那天的飯可能正適合他的口味:風乾羊肉抓飯。飢腸轆轆之時,那些有些變涼的抓飯吃起來仍然挺香。我們謙讓着光布加甫,請他吃肉。不經意間,卻見他已經小刀在握,抓起骨頭,熟練地剔起肉來,儼然是在他自己家裏一樣。然後他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我們吃肉。我們看到了一個寬厚淳樸的人,從他的緘默裏顯露出身形。

只有在談起蒙古長調的時候,他的臉部表情才變得活躍了一些。

在寂寞的草原上,他唱長調,常常可以唱到淚流滿面。

是的,面對草原的廣袤,人就像一粒塵埃一般渺小,無足輕重。於是,人太容易被草原所忽略。

每當此刻到來,草原就藏着一個隱形的黑洞,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在瞬間被吸走,無跡可尋。

人的孤獨感也是由此而來。

在空曠之處,爲了擺脫被這個世界所離棄的孤獨與恐懼感,人必須要弄出一點聲音來,以顯示自己的存在,哪怕是爲了娛樂自己。當人的聲音與大自然的種種聲音交匯融合,當人類被自己的歌聲所感動了的時候,他們以爲,他們也感動了草原,感動了自然萬物。

而那些悠長又悠長彷彿曠遠的時光的長調,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那些時而顫動的華麗音符,就是開放在草原上的美豔花朵。

長調,就是這樣,帶人走進了開滿爛漫野花的大草原,走進了大草原的深處,然後,自己也變成了草原的一個景緻。

那些長調,聽着聽着,直教人生出一種渴望,渴望仰躺在幽深的草原上,淹沒在那些醉人的音符裏……待到浸滿了草原的汁液,你就回到一片自己的棲息地,像馬兒一樣,悄悄地,在寂靜的黑夜裏反芻、品啜,再度重溫那些天籟般的歌唱……當你墜入夢境的時候,就爲自己尋找到棲身家園後的恬淡與寧靜。

這些先祖代代相傳下來的東西,都是經過了無數人的生命體驗而締結的智慧。先祖們就是在這些智慧裏活過一生。這些藝術的結晶給了快樂更多快樂,也給了憂傷更多安撫,它引領人們暢遊在彩色的歡娛的高空,得到飛起來一般的通透淋漓的美好享受。

先祖們認爲人就應該這麼活,所以就將這些東西當做了無形的財富傳給了後人。傳承的工程是自覺自願進行的,一個民間藝人往往家裏已是幾代傳人。我們接觸的民間藝人,就是從先祖那裏接過了一代代傳下來的接力棒,口口相傳,全憑藝人耗費一生的精力去學習、去銘記,然後想方設法再傳給他們的下一代。

當人類得以在代代相傳的智慧中一波波上升,才能夠離神性更近。

於是我們驚覺,現代文明讓我們逐漸偏離了那些草根的本真時,其實也使我們偏離了生命的本真。

循着長調,溯流而上,我們找到了作爲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根究竟在哪裏,也找到了生命花開花落的脈絡。我們觸摸到了從遠古河流飄來的民族的記憶,也依稀體會得到那一脈同生的情感的溫度。

我恍然理解到,在蒙古人的生命中,既可以隨時領略《江格爾》的英雄主義氣概,也會任由激情萬丈的祝讚詞賁張血脈,更可以高歌一曲蒙古長調釋放那些情感思念……人類就是這樣運用了各種途徑,通過詩詞、歌唱、器樂、舞蹈,最終打通生命的邊邊角角,生命如同河水一般流動以至流暢,以至一瀉千里,就不會有陰翳遮蓋了陽光的映照,也不會有鬱積阻滯了快樂的抵達。

接近精神的本源,其實就是如此簡單。對於一個人來說,漫漫人生,就像是望無邊際的草原,而那些先祖們流傳下來的民間文化藝術,就是草原上色彩繁複的花朵。

一曲長調,就這樣,將一個悠遠的博大的天地向我們展開來,當我們漸漸地被引領,被淹沒,被融化了的時候,就是長調留給我們的最美妙的印記。

二、聞饢則喜

聞“饢”則喜,是我對饢最露骨的表達。

饢,在生活於新疆的'人們的眼裏,總是帶着麥香氣息。聞之,口水涌流的幸福感就會從心裏冒出來。

去年在庫車縣的一個火熱鄉村,路過饢鋪,正巧一隻饢從饢坑裏被勾出來,拋向半空中,饢和我打了個照面,金黃金黃的,上邊還有絲絲點點的紅花、洋蔥,美豔之極。而最不能忍受的是一股說不出的饢香,迅疾竄入我的嗅覺,我不禁深深吸了口氣,那種味道就又迅疾散佈,以致邁不動腳步。

停下,看那個臉上油亮亮的打饢人。那個打饢人跪在饢坑邊兒上,正將一個柔軟的麪餅在手上旋轉幾下,用刷子往一個碗裏蘸了蘸,那碗裏盛着用鹽水調配好了的細碎洋蔥與紅花絲,以及噴香的孜然調料。然後,放在一個大大的半圓形布包上,嘭的一聲,非常果決地拍到了饢坑內壁上,饢就牢牢地粘在上邊。觀此過程的人,才能領會何以名爲“打饢”。

如此這般,饢一個個地粘上去,圍了一圈,我探頭望下去,彷彿花朵開放在四周。饢坑底部,是燒得紅紅的火炭,既溫柔,又火熱,像是早就等在那裏的懷抱。

恰到火候的熱度,慢慢地將白色的麪餅烤到色香噴薄。大約十分鐘後,飄着洋蔥和孜然香味的饢,就一個個地被拋出饢坑,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等待着悅己之人。

饢在新疆,就是因一些微小的區別,而有了各個地方的本地特色。

到了和田,饢也像庫車的那樣,很大,看上去不似庫車饢那麼美豔,素樸的外表下,卻另有一番打動味蕾的美好。那美好全在吃到嘴裏的一剎那間閃現。那是一種惟有在緩慢的火候裏被緩慢地逼出的麥香,是惟有和田那緩慢悠長的時光才能夠烘焙出來的纏綿味道。和田饢的悠遠,需緩慢地品,纔可知。一旦知,便如知己,無法忘懷。

在尉犁縣羅布人村寨,滿眼裏盡是小巧玲瓏的饢,彷彿小點心,裏邊放了羊油,酥香噴鼻,在燥熱的天氣裏給人怡養和鎮定。這種饢,可以放置很久而不壞,適合與旅人爲伴。

拜城的饢,長着大衆面孔,卻由於出自古絲綢之路龜茲國所在地,而有了別樣的美妙氣息。

難道是由於饢擁有千年光陰,纔會被今人如此鍾愛麼?“饢”源於波斯語,由此可以望見饢的源頭。古時稱饢爲“胡餅”、“爐餅”。《突厥語詞典》還稱饢爲“埃特買克”和“尤哈”。據記載,張騫鑿通西域後,饢成爲駝鈴叮噹的絲綢之路上不可或缺的美物,從西域流傳到中原,直至宋代,對中原的飲食文化產生很多影響。

而新疆的行者,每每遠途,褡褳裏總是裝滿了饢,沿着塔里木河、葉爾羌河抑或別的什麼河走。餓了,停在樹下,將已經久放而風乾的饢放進河水裏沾一沾,饢就吸飽了水,吃下去,腿上有了力氣,繼續走。從古時至今,都如此。

在新疆各地,走進少數民族人家,幾乎無一例外,女主人首先端上來的待客食物就是饢,或用手撕開,或用刀切片,當她精心地打開那個布包,攤開,悠悠麥香就連同一種情意,傳遞給做客的人。客人也坦然接受這份情意,或多或少地吃一點,以示謝意。

我對饢的牽念,隱在骨子裏。而如此強烈的情感,還是從上大學顯現出來。我那時並不知道去北京上學,遠離饢的統領範圍,竟會有失魂落魄之感。四年,我的心一直在遠方,在故鄉,在饢的身上,須臾未曾離開。

十多年前,胃病嚴重,醫生的警告令人心驚。無意間發現,一旦胃疼,吃點饢,就會緩解。於是暗喜,胃有不適就吃饢,以至於最後一日不可無饢。狂喜的是,不知不覺間,胃病漸漸痊癒。一位養生學家告訴我,原因在於饢在泥巴饢坑裏烘烤的時候產生遠紅外線,具有了怡養身體的功效。胃病好了,就是明證。

在新疆,若在街市,在公交車上,當有人提着饢,總會成爲最引人注目的一刻。那或焦黃或素淡的饢,氣息忽近忽遠地飄過來,令一種需要倏地被勾出來,上下奔突。如果饢實在誘人,就有人忍不住追問:在哪裏買的?提着饢的人也欣然告知饢的出處。

以前自行車多的時候,每每看見男人們把買來的饢往後座上一夾,一溜煙地回家去,就會心一笑。

許多外地人來到新疆,也被饢之美味所俘獲,臨走,總會帶些饢。前兩年出差去威海,看望一位在那裏工作的新疆朋友時,忽然想到路上帶的饢,還剩下兩個,於是提了給他,他竟驚喜歡呼。兩個饢,一定是緩解了他埋藏心底的對新疆的懷念,也緩解了他對饢的思念。

在新疆,無論什麼民族,都喜歡吃饢,雖說喜好可能有差異。有的愛吃油饢,有的喜歡蔥花饢,還有的喜歡吃用牛奶和麪的饢……幾乎所有種類的饢我都吃過,但最後我返璞歸真了,我吃純粹的樸素的饢,上邊沾着些許洋蔥孜然,就心滿意足。

聞“饢”則喜,其實包蘊了多少情感因素啊。

唯有久居新疆的人,纔會從每個地方的饢的細微差別裏,真正體會到饢的綿長滋味。這種滋味,也在時光的堆積中,慢慢地化作了心底裏最溫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