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滋味散文
一
車子頂着初冬的霞光行駛在寬闊的公路上，坐在車上有着飛翔的感覺。穿過道兩旁黃亮的楊樹葉，是一塊塊剛長出第一片單葉的麥田，麥苗稚嫩而堅挺，根根向上直指，每一個枝頭上都挑着一兩顆晶瑩透亮的露珠，是昨晚聚會的裝扮未卸，還是今晨醒來初畫的新裝，幾縷金燦的陽光被折射開來，有彩虹樣的光。遠處山道中、坡坎上，偶爾可見忙碌的莊戶人，脊樑彎成鋤頭，一步、兩步，走在霞光裏，用腳板勾畫着幸福生活的軌跡。
我和王局去單位所包鄉鎮瞭解秋季工作，這條路每年要走好多次，而這次卻與以往有了不同的風景，隔一段路就會見到幾輛架子車或三輪車，車上和車前放着一袋袋蘋果，時有過往車輛靠路邊停下，短暫交談後提一袋或幾袋蘋果放到後備箱，車開動時，路邊就會有一臉笑容跟着車跑出好遠。
看着車外的景象，我自言自語道：“往年下鄉沒有見過這種情況。”王局讓司機把車靠路邊停下，我們下車後走到一個鬢絲盡染、滿臉溝壑的老人跟前。
“老鄉，怎麼把蘋果拉到路邊來賣？”王局微笑着問。
“沒人收啊，就到這路邊賣點。”看到我們走過來，老人擡起了滿是溝壑的褐色的臉。
從老人的口裏得知今年是天氣原因推遲了蘋果成熟期，本地蘋果原本是在國慶節前後成熟，今年一直推遲到十月下旬才成熟，果商按照往年時間來時見蘋果沒有成熟就走了，蘋果成熟了卻不見果商來。
“這些蘋果都是八零以上的，去年果商收一斤兩塊三，今年收一斤一塊八，拉到路邊就圖賣個去年果商收的價。”老人從袋子裏隨手取出一個蘋果，先前的笑容落在鮮亮的蘋果上化作了一縷無奈的嘆息。
“大爺，這一袋有多少斤？”我提起一袋掂了掂。
“十斤裝，我認得你，你是公家人。”老人盯着我看了看，突然用手指着我，伴着一副欣喜的神色。我告訴老人：“我們是區上的，今天下鄉瞭解秋收工作。”老人的眼睛裏有亮光閃過，嘴裏唸叨着：“有政府想辦法就太好啦！”
我和王局、司機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一人買三袋，共買九袋，老人激動得眉毛在突突跳動着，拱手連聲說“謝謝”，臉上笑開了花，那笑容在嘴角兩邊的溝壑裏打着旋，隨後他彎腰從打開的袋子裏拿出幾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塞給我們，說在車上吃，我們推脫不過，從老人手裏接過蘋果，那雙手青筋暴起如蚯蚓，伸到我面前時微微顫動着。淳厚朴實的農民是最講知恩圖報的，不會說啥過多好聽的感謝話，他用笑容和這幾個蘋果表達了他的感激之情。
“早上來才賣了兩袋，你們等等，我給你們換零錢。”老人翻遍了所有衣袋，結果還差七元錢。
我說了聲：“大爺，那七元就不要了。”老人說：“這怎行，你們等等，我到那邊去借錢。”邊說邊向旁邊果攤跑過去。王局用眼神示意了下司機，我們三人上了車，沒有等老人回來就開車走了。透過車子的後視鏡，我看到了老人張開的嘴和晾在半空中的手……
二
我們的第一站到了鎮政府，來到主管農業的劉副鎮長辦公室，王局向其問起今年全鎮蘋果銷售情況，劉副鎮長和老人說的一樣，蘋果今年取得了大豐收，但果農們卻愁眉苦臉，因爲沒有果商來收購，造成了大量積壓，目前急待解決的問題就是蘋果銷售了。
我們決定選擇一個交通不便、果園面積中等的徐家咀村去實際查看下。到了村子，隨機走訪了幾個果農大戶。劉副鎮長介紹說：“有果窖的長江是村裏最大的果農戶，家裏十畝責任田除了兩畝種小麥和一畝種玉米保證一家人一年的吃糧外，其餘都栽成了蘋果樹，老果園三畝掛果已經六年了，新果園四畝去年掛果。”我們走進院子的時候，他剛從果窖上來，頭髮有點蓬亂，衣服上沾滿了土塵，他伸出手要和我們握手，猛然又縮了回去，呵呵一笑：“手太髒了！”王局問：“你這麼多蘋果發愁賣不？”他遲疑了一會說：“咋不愁啊，儘管有果窖，但存放時間不能很長，春節後氣溫上升了，蘋果就會大面積腐爛，那損失就大了。”他說話的時候一臉的無奈，王局緊緊握着他的雙手安慰道：“老鄉，鎮政府和村委正在想辦法，我們作爲幫扶單位義不容辭，也會想出辦法來幫大家銷售的！”他的'眼光一亮，“好好，太感謝了，這下有希望了！”接着我們又走訪了幾戶沒有果窖的果農，有的蘋果在院子裏堆成了小山，有在蘋果堆前忙碌着分揀套袋裝箱，當王局問及蘋果怎麼賣時，他們的表情很複雜，有無奈，也有期待。
我們去的最後一家，是村上的困難戶翠菊，她和丈夫在外打工近十年，歷經了艱辛和屈辱，卻沒有掙下多少錢，七年前丈夫在做工時出了意外，從地上走進牆上的照片裏再也沒有下來，留下她和年幼的兒子。突如其來的災難，令她臨近崩潰，在親戚和村鄰的幫助下，安葬了丈夫。留在村子的她，靠着幾畝麥田撐着這個飄搖的家，日子過得很恓惶。後來，區扶貧辦和果業局分別給了她資金和果樹苗，幫她建起了四畝果園，她對生活的希望也隨着果樹年年長。
我們走進她家時，她正坐在院子給蘋果套袋，每套好一個蘋果便輕輕地放在身邊的紙箱裏，看到我們進來，她停下可手中的活站了起來。不到五十歲的她，看上去像六十歲，黝黑粗糙的面色。她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我們說就在院子裏說說話，她從屋檐下取了幾個小凳子讓我們坐下，急急地從蘋果堆裏挑出了幾個大蘋果，走到院子牆角的水龍頭洗淨遞到我們手裏。
在和她的交談中，雖然她一直在笑，我卻能感覺到她的笑容裏包含着一種苦澀和艱辛。
她告訴我們：“自從那年村上和村鄰幫我栽好果樹苗後，我對生活就有了希望，也有了奔頭。孩子上學，我一個人忙活着四畝果園，常常是起早貪黑，總算盼到今年開始掛果了。疏花疏果時，我中午都顧不上回家做飯，早上去時帶幾個饃和一壺開水，天黑後回到家感到腿腳都不是自各的了，喝一碗涼水就一頭栽倒在炕上，肚子實在餓時就抓過來一個幹饃吃幾口，有時嘴裏嚼着饃就睡着了……”說到這裏，她哈哈笑了幾聲，我看到了她眼睛裏閃爍的淚光。
在村上當過一年村官的我，能深刻體會到一個沒有男勞力的家庭女人的艱辛和煎熬，鼻尖不由地一陣酸楚……
“第一年蘋果就是大豐收，總算汗水沒白流。”爲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站起來圍着像一座小山的蘋果堆轉了一圈，內心一陣觸動，真切地感受到了這蘋果的滋味裏，有甜，也有酸……
我重新坐了下來，翠菊用圍裙抹了下眼睛，沉默了一會，接着朗聲說：“當我看到滿樹的果子時，就有了好多計劃，我要把家裏的房子翻修下，我要給家裏裝太陽能，我要給兒子準備學費……”
聲音越來越小，翠菊突然不說了，也不笑了。從下面的談話中，我們知道了她的兒子今年考上了省城一所三本大學，原指望蘋果賣了交學費，孩子開學快一個月了，蘋果還堆在院子裏。一萬九的學費，一部分是申請的貧困助學金，其它都是借的。
離開時，我環視了一眼這個院子，幾間舊瓦房，有些土胚早已剝落，狹窄的窗臺上擺着幾雙布鞋，房檐口和院子一棵樹上掛着幾串金黃的玉米，最顯眼最壯觀的就是院子中間在陽光照耀下閃光的蘋果，就像翠菊掛在臉上的笑，綻放着她的一茬希望。
剛走出大門，碰上區扶貧辦包村幹事小吳，王局拍着小吳的肩膀說：“蘋果賣不完不許回去哦！”小吳吐了吐舌頭，說：“局長，遵命！”
在果戶家裏瞭解情況後，我們去了村委會，村委會正在召開村幹部和村全體黨員參加的關於蘋果銷售會議，相互打過招呼後，會議繼續，我們坐在一邊旁聽，心中也在想着辦法。
三
離開徐家咀村，我們又去了幾個村子，有的村還有一兩個果商收蘋果，但價格比往年低了好多，八零以下的由幾角到一塊多不等，八零以上的收一塊八，果農大都在觀望等待，期待果商突然能提高價格，也有零零星星的果農爲急用拉一架子車來賣。我雖然沒有親手管理過蘋果，但我知道一棵蘋果樹從立春後的除草，經過鬆土、疏花、疏果、澆水、施肥、套袋、取袋等過程，到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摘下，再到分揀、套袋、裝箱、儲存，付出的辛勞和汗水是可想而知的。
走了這些村子，給我們了很大震憾，果農的臉上偶爾有一絲的愁感，也能聽到一兩句的抱怨和嘆息，但他們更多的是樂觀、積極地面對這前所末有的困難。
面對這種狀況，他們沒有怨天憂人，沒有坐以待斃，他們想到的是一架子車一架子車拉到公路邊去賣，他們想到的是讓在外的兒女十斤十斤地託友賣或在網上銷售。
擡頭西看，夕陽被一朵黑雲託着，露出的半個臉依然是燦爛的笑。縷縷炊煙扭動着向天空靠近，村路上開始有身影晃動，進村的架子車和自行車“吱吱”聲合奏出了山村黃昏最響亮的一首歌！
我們踏上了返回的路，路上，王局叮囑我：“把今天拍的蘋果照片發給辦公室所有人，讓大家都在網上宣傳，具體由你負責！”我欣然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車子在寬敞的公路上飛快地行駛着，“停車！”王局突然讓司機停車並往後倒，對我說：“你往後看，路邊那個老人是不是上午賣蘋果的？”車迅速倒到了老人的跟前，我搖下了車窗玻璃一看，沒錯正是那位老人，老人一眼就認出了我，還沒等我們問話，老人就從車窗遞進幾張錢，說：“這是上午沒找給你們的七塊錢。”
老人說完，就拉着架子車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望着我手裏的七元錢，我們面面相覷，爲了這七塊錢，讓老人站在冷風裏不知等了多長時間，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今天買的這幾袋蘋果該是怎樣的滋味？
“大爺，車上還有沒賣完的蘋果？”王局先下了車，跑過去叫住了老人。
我緊跟着下了車，把手裏的七元遞給了老人，看到車廂裏還有兩袋，就又給了他四十元，把車上這兩袋蘋果全取了下來。在車燈的照射下，我看到了老人眼裏閃着點點淚光……
望着老人在夜色中漸漸遠去的那駝背的身影，我的眼睛被一種東西浸溼了。這位老人，他和世上所有忠厚善良的農民一樣，攥在手裏的錢一分一釐都要靠自己來掙，不是自己的一分都絕不會拿。此刻，我心裏很深的地方被觸動了，也被閃電般照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