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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切得如同親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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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養病,躺在病牀上,纔有精力和能力一一回想自己這幾年的故事,才覺得這些日子自己唯一可以驕傲的事,是爲父親選了一塊極好的墓地。

親切得如同親人散文

雖然母親至今覺得價錢不便宜,算起來是“高檔住宅區”,然而我很享受這種虛榮,因爲父親生前,我一直沒能讓他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自從父親去世後,骨灰盒一直置放在中學母校旁邊的安息堂。那是母親的主意。一個考慮是母親做義工的廟宇就在那附近,母親每天要去寺廟幫忙時,會先繞到那靈堂的大門附近,和父親打聲招呼。另一個考慮是,“你爸爸喜歡做運動,他太胖了,學校的體育場剛好可以讓他跑步”。

在我生活的這個小鎮,所有人都篤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也相信有魂靈,人與鬼神親近地生活着。我們還相信,魂靈有着和現世一樣的屬性,會餓到,也會吃太飽,會太胖,然後也會心情不好也會悶出病... ...

去世的父親就以這樣的方式,繼續生活在我的老家。父親忌日的時候,母親會拿着點燃的沉香,對着案桌上的牌位問:“今天的滷鴨好吃吧?”有時候家裏人會突然聞到他的氣息,母親就會拿着經書念幾句,說:“你啊要多看點經書才能去西方極樂世界。”

這樣的光景過了三年,直到去年,二伯突然離世,做生意的大堂哥唸叨着一定要入土爲安,開着車仔細對比了幾個高級的墓地,終於看上梅陵古園,一個臺灣商人投資的墓園。

價錢是不菲,然而堂哥卻一直也希望我父親的骨灰同樣能遷到那去,大堂哥的理由是“他們兄弟生前感情就那麼好,死後做伴纔不寂寞”。

堂哥還暢想自己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兩個人湊在一起,會不會像以前邊喝酒邊吹牛,會不會還相約跑去很遠的地方看戲... ...三伯、四伯很贊成,我們十幾個堂兄弟也覺得這安排很好,母親聽到這打算卻支支吾吾不肯回應,藉口家裏有事,匆匆離開所有人的詢問。後來又出動大嫂來家裏反覆追問,她還是猶猶豫豫:“太遠啦”,“太貴啦”,“我自己會暈車,要去祭掃多不方便”... ...種種理由。

所有人和母親爭執不下,最後找到了我。母親還是讓我決定,自從父親在我讀高二中風後,她就認爲我是一家之主了,凡事讓我拍板。

特意從廣州趕回老家的我,最終是被那裏的清淨和安寧打動,當然,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有種很強烈的補償心理——父親突然離世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是哭泣,而是滿肚子的怒氣,我憎恨自己再無法爲父親做點什麼。虧欠得太多卻沒機會補償,這是於我最無法接受的事情。而如今機會來了。我很高興地贊成了,母親也不好再說什麼。

臨到父親要搬家那天,母親卻整天在抹淚,誰問都不說原因,怎麼樣就是沒辦法讓她開心起來。氣惱的我把她拉到一個角落,帶着怒氣問,怎麼這個時候鬧。母親這纔像個孩子一樣,邊抽泣邊說:“我是想到,以後再無法每天去和你父親打招呼了。”

骨灰盒很沉,因爲是石頭做的。安葬的那天,一路上,旁邊的那幾個堂哥邊看着有點狼狽的我,邊對着骨灰盒和我父親開玩笑:“小叔子你故意吃那麼胖,讓你文弱的兒子怎麼抱得住。”

要安置進墳墓裏的時候更發愁了,我絕沒有那種力氣單獨抱着,讓骨灰盒穩當地放進那個洞裏。而且風水先生一直強調,生者是不能跳進那洞裏去的,甚至身體任何部位的影子也都不能被映照到那洞裏。

最終的商量結果是,我整個人趴在地上,雙手伸進那洞裏,堂哥們幫我把骨灰放到我手上,我再輕輕地把它安放進去。

趴在這片即將安放父親的土地,親切得像親人。輕輕把骨灰盒放入,衆人發出總算完成的歡呼,我不爭氣地偷偷掉了幾滴淚。那一刻我很確信,父親很高興我的選擇。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很確信。因爲這土地是那麼舒服、溫暖。

第二天早上醒來母親和我說做了一個夢,夢裏父親說,黑狗達給我買的新房子好舒服啊。母親說完,這才笑了。雖然接下去那幾天,還是爲不能去和父親打招呼而失落了許久。

其實,關於父親的墳墓我還是有遺憾的。雖然墓地有將近十平方米,但還是無法修建成我最喜歡的祖輩那種傳統大墳墓。

那種大墳墓至少需要四五十平方米的地方:中間是隆起的葬着先人屍骨的冢,前面立着先人的名號和用以供放祭品的小石臺,圍繞着這個中心,是倒椎形的高臺。

每次總是家族的人一齊前來祭掃,先是點燭燒香,然後還要用彩色的紙粘滿這整個高臺。

清明節多風,空氣也溼潤。滿身大汗地粘貼完彩紙,我習慣坐在高臺的隨便一個地方,任溼潤的風輕撫。

我特別喜歡清明家族一起祭掃的時刻。每一年祭掃總是不同光景:老的人更老了,新的人不斷出來,看着一個又一個與你有血緣關係的老人,成了你下次來祭掃的那土堆,一個又一個與你同根的小生靈誕生、長大到圍着我滿山路跑。心裏踏實到對生與死毫無畏懼。

因此回來的這幾天身體雖然不舒服,我還是隨他們早上到陵園祭掃了父親和二伯,下午執意要和家族的人步行到山上去祭掃祖父祖母、曾祖父祖母、曾曾祖父祖母、曾曾曾祖父祖母... ...

滿山的彩紙,滿山的鞭炮聲,滿山的人。那炮火的味道夾着雨後的水汽,在山裏拉拉扯扯的——這就是我記憶中清明的味道。只不過,以前我是最小的那一個孩子,現在一羣孩子圍着我喊叔叔,他們有的長成一米八五的身高,有的甚至和我討論國家大事。

在祖父祖母的墓地,這些與你血脈相連的宗親跟着不變的禮儀祭拜完,也各自散坐在這高臺上,像是一起坐在祖宗的環抱中,共同圍繞着這個埋葬着祖宗的冢。

那一刻我會覺得自己是切開的木頭年輪中的某一個環,擁擠得那麼心安。

我一直相信有魂靈,我也相信母親那個關於父親的夢。因爲當我身體貼着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感到那種親人一樣的溫暖,我也相信,父親確實會用“家”這個詞來形容他的新住所。因爲在我的理解中,家不僅僅是一個房子、幾個建築物,家,就是這片和我血脈相連、親人一樣的土地。

事實上離家鄉很遠,對我來說是很不方便的事情,因爲遇到事情,脆弱無助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回家。

我得承認,並不僅僅是母親用閩南語說的那句“春節不回沒家,清明不回沒祖”讓我這一次倉促訂機票回家。而是,我又需要回家了:我身體很不舒服,同時,心裏正爲一些對我格外重要的事情,纏繞到手足無措。

爲了工作,那灰頭土臉、背井離鄉的幾十次飛行,積分的結果,換來了一張回家的免費機票。而且是光鮮亮麗的公務艙——電話裏我對母親講,這多像我現在生活的隱喻。

這次回來的整架飛機,滿滿當當都是閩南人。坐在公務艙的位置,一個個進機的,都是老鄉,帶着各種款式的貢品,零星散落的話語,都是“我這次一定要去探探叔父的墓地,小時候他常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吃芭樂”、“你奶奶啊,生前一口好的都捨不得吃,最疼我了,可惜你沒福,沒看到過她”... ...我相信很多閩南人、老華僑都如同我這樣生活。累死累活地奔波,就是爲了體面地回家。

那個下午,母親又在祭拜的空隙逗我,開始講我戀家的故事:大學因爲家裏窮,貪心打了太多份工,有次勞累過度發燒近四十度。打工的那個補習班負責人叫了幾個人,要把我送去醫院。我半昏迷中,哭着一直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爲什麼一定要回家啊?那次燒退後,我一睜眼才發覺自己在家。母親說補習班的老師扭不過我,打車送我回來的。母親一直逗我。這裏有什麼啊?爲什麼一定要回家啊?我張了張口,臉紅得說不出話。

家裏有什麼呢?

有幾次遇到挫折,萬水千山趕回老家,待了幾天,就開始好奇自己的衝動。冷靜的時候,我確實會看到,這個小鎮平凡無奇,建築亂七八糟沒有規劃,許多房子下面是石頭,上面加蓋着鋼筋水泥。那片紅色磚頭的華僑房裏,突然夾着乾打壘堆成的土房子;而那邊房子的屋頂,有外來的打工仔在上面養鴨。

那幾條我特別喜歡的石板路,其實一遇到雨天就特別容易滑倒,好不容易走着覺得有了浪漫的意境,卻突然接上一條水泥地。它到處是廟宇,每座廟宇都蔓延着那醇厚的沉香,然而周圍加工廠的廢棄味,卻也總在你沉醉的時候,突然襲擊。

同樣地,回來這幾天,我也反覆追問自己這個問題,這片土地爲什麼讓我這麼依賴?

祭掃完墓地,空出來的光景是自己的。那個下午,我撐着傘走過因爲放假而安靜的小學母校;走過嘈雜熱鬧的菜市場;在滷水小攤上看那個阿姨熟練地切滷料;看到那個駝背的阿叔又挑着生鏽的鐵盒叫賣土筍凍,臨時來興致叫了兩塊就在路邊吃... ...甚至還瞞着母親,偷偷牽出摩托車,冒着雨到海邊逛了一圈。雖然因此回來,頭更暈了。

我知道那種舒服,我認識這裏的每塊石頭,這裏的每塊石頭也認識我;我知道這裏的每個角落,怎麼被歲月堆積成現在這樣的光景,這裏的每個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時間滋長出這樣的模樣。

回到家,爬到建在高處的我家四樓,放眼過去,這細雨之下,是青翠的石板路,被雨水潤溼而越發鮮豔的紅磚頭房,亂搭亂建、歪歪斜斜的改造房子,冒着青煙的廠區,以及滿頭插花的老人正挽着籃子買菜回來,剛從海里打漁回來的車隊,冒着雨大聲地唱起閩南語歌... ...我知道,其實我的內心、我的靈魂也是這些構成的。或許不應該說這片土地實際物化了我的內心,而應該反過來說,是這裏的土地,用這樣的生活捏出了這樣的我。

幾天的放縱,換來的是不得不乖乖躺在家裏養病。沒完沒了的雨水,孩子氣地趕起懶洋洋的'土地味,悄悄蔓延上我的牀,溼潤而溫暖,像某個親人的肌膚,舒服得讓人發睏。我突然想,或許父親的魂靈埋入這黃土,就應該也是這般舒服的感覺。

從小我就喜歡聞泥土的味道,也因此其實從小我不怕死,一直覺得死是回家,是入土。我反而覺得生纔是問題,人學會站立,是任性地想脫離這土地,因此不斷向上攀爬,不斷抓取任何理由——慾望、理想、追求。然而,我們終究需要腳踏着黃土。在我看來,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許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任性。

這個能聞到新鮮泥土味的午後,終究舒服到讓我做了沉沉的一個夢。

夢裏,我又回到小時候的那次離家出走。我沿着那條石板路,赤着腳,一路往東走,沿途盡是認識的人和認識的石頭,他們和它們不斷問我,去哪?我說我要出去看看,我想要出去看看。我開始一路狂跑,認識我的人叮囑我的話聽不見了,那些石頭的勸說被我拋到腦後,慢慢發覺,身邊的景緻越來越陌生——這不是我熟悉的空氣,不是我熟悉的石頭路,不是我熟悉的紅磚頭。我突然如同墜入一種深邃如黑洞的恐慌中,一種踩空的感覺,眼淚止不住汩汩地流,但同時,好奇心又不斷提醒自己,掙扎着想看幾眼陌生的風景。

是很美啊,那是片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海灘,海那邊漂浮着幾條大大的船,一羣海鳥輕盈地掠過天際,我是可以躺在這裏一個下午,如果這是我的家的話,然而,我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慌:爲什麼這裏的風這麼大?爲什麼這裏的沙子那麼幹澀?爲什麼看不到我熟悉的那些石頭。我恐慌地到處尋找,才終於看到,那條溼潤的小巷子溫暖地在不遠的地方等我。

我高興地一路狂跑,似乎後面有什麼在追着我,邊跑邊哭,邊跑邊笑,終於跑到家裏,敲了敲木頭門,開門的是母親。母親並不知道我那下午的歷險,看着灰頭土臉、淚流滿面的我,並不追問,也沒責罵,把木頭門推得更開一點,說,幹嗎?怎麼還不進來?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家裏跑,廚房的油煙、木頭的潮溼、狗的臭味它們全部涌上來,環抱住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回家了,乾脆就躺到滿是灰塵的地上去了... ...

醒來後,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爭氣地哭了。或許,這幾年我其實還是沒離開過家鄉,只不過,走得遠了一點,看的風景更多一點,也怕得更厲害一點。但還好,我終於還是回來了,我終於還是能回來,我終於還是可以找到永遠屬於我的那條小巷。(來源/蔡崇達《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