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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裏的歲月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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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裏不賣棉花,打電話問了很多人,我纔在一個很舊的商店裏稱到六斤棉花。

時間裏的歲月花散文

棉花是給婆婆離世時做團圓被用的。團圓被就是故去的夫妻在陰間蓋的被子。按我們的意思,覺得到時候買一塊貴一點的羽絨被就成,一來被子大,二來被子厚,三來價錢也不便宜,看着也好看。但婆婆堅決要用棉花絮一條被子,說機器做的被子不能算是被子,沒有棉花,沒有一針一線的“引”過,蓋起來輕飄飄一點也不服帖,像沒蓋被子一樣。

按照風俗習慣,故去的人臨走時要鋪厚褥子,穿棉襖褲,棉鞋,帶厚帽子,蓋厚被子,據說表示厚沉。這不止使他們的靈魂在等待轉世的漫長而冰冷的時間中得以溫暖,同時也映射活着的後人日子越過越厚沉、越過越富有。而這些昭示厚沉的物件,無一能離開棉花。棉花彷彿某物的化身,它除去貼身的溫暖實質,還代表重量乃至一些無限度的美好寓意。有出傳統的摺子戲叫《蘆花》,這齣戲除賦予棉花保暖功用外,還有慈愛、呵護以及無私和寬容。棉花似乎是無法被取代的,即便科學證明與之相似的蘆花、現代的蠶絲棉或長在鵝、鴨腹部的絨毛,它們的保溫性遠遠高於棉花,但人們依舊對棉花情有獨鍾。

我印象裏的棉花是從被面裏拆出來的棉花被胎,形狀堅硬,薄厚不勻,顏色發青,發污,像正在褪毛的羊身上的毛,一駝一駝的,有黑的有黃的,顏色曖昧,難看而且難聞。它遠非棉被本身所呈現出來的舒適溫暖,而是帶着陳腐黴爛的一堆破東西。每年農曆六月,村裏的女人們開始拆洗被褥和棉襖。據說五月和七月都不能做被子,特別是有閨女的人家,對這兩個月份很忌諱。溫河沿岸的村莊都把做被子叫“絮”被子,“絮”跟“續”諧音,“絮”作爲動詞本身有重複重疊的意思,而“續”有連、繼的意思,閨女們外嫁出去,如果短命而亡,其夫另娶之人被稱爲“絮”閨女,作爲自家閨女的替代之人,她會在年節下盡閨女的孝心,但畢竟斯人已去,她來孝敬一次就讓做父母的傷心想念一次。村裏人把五月成爲惡月,萬事不吉,五月有很多個惡日子,不能嫁娶,不能建房,不能砌竈,不能搬家。而七月有鬼節,是收人的月份,所以人用諸多剋制和禁忌來換取平安。短暫的六月,溫河河灘沙石和矮樹上,鋪掛着無數的被面和被裏,而棉花被胎難看地攤在每家院子的柴垛上。通常彈棉花的人在這時候會進村,他們的及時出現是件讓人安慰的事,當然,這種安慰也僅僅止於我們小孩的心態,大人們是安定乃至有些遲緩的,他們看起來並不爲眼前發生的一些事情發愁。彈棉花的人通常是男女兩個人,多是夫妻,被安排在廟院那眼又大又深的窯洞裏,從白天到深夜,嘣嘣聲會像雨點一樣一直不停地落下。那些醜陋的棉胎經過彈棉花人的木弓和木錘,變得喧暄軟起來,而顏色也一掃烏青,變白許多。

那時,供銷社有棉花賣,牛皮紙卷着,紙線纏着,一斤一卷,齊整地跺在櫃架上。每次我去打醬,總要被棉花的白所吸引。不同於白洋布和白線的白,也不同於粉連紙的白,在黑醬不斷地從木棒流到罐子的過程中,棉花從牛皮紙中所散發出來的一種特別的溫馨和潔淨感吸引着我。

村裏人只有娶新媳婦時才大量買新棉花,用新棉花要做兩條新被子,還有新媳婦的棉襖褲,新人的褥子大部分用的還是舊棉花。而離世之人做衣服和被褥的棉花,常常是大人們省吃儉用用漫長的時間積攢而來的。一般大人們每年會買少量的新棉花來做棉衣,在舊棉花上絮一塊新棉花,使衣服的後背和膝蓋更暖和些。家裏第一個出生的嬰孩的被子和棉衣是新棉花做的,但其後出生的弟妹就沒有他(她)幸運,他們要不斷地承接長兄(姐)們的氣味和溫度,一段時光復疊着另一段時光,在這種不斷的重疊中,親情亦不斷加厚、加深、牢固。十二歲,小孩才能擁有真正意義上的一件新棉花做的衣服,來年再長個,母親會加一些新棉花進去。一件棉襖裏的棉花,一直要從少年時期穿到青年。棉花彷彿是一個人成長的記錄者,帶着他的溫度、氣息和秉性。棉鞋因爲用的棉花相對少點,加上鞋又沾水又帶泥的,隨着鞋面的破損,裏面的棉花很快就會冒出來,漸漸也成爲泥和土的樣子,所以新鞋一定是新棉花。記憶裏新棉鞋是最合腳的鞋,通常過年才穿,脫去舊鞋,凍傷的腳放在暖融融寬大的新鞋裏,有一種無比幸福的感覺。

村裏人總覺得棉花是稀缺的,這些來自遙遠之所的棉花又是每個人的必需品,所以並沒有人家捨得扔掉那些用舊了的棉花,它們總是被不斷地用在其他地方,比如一個棉門簾,或者一個棉墩子。它們像金貴之物,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有一回,我跟禾苗一起用高梁杆裏的棉心做玩具。那是初冬,我們坐在洞頂上,將一根又一根的高梁杆上的外皮用牙齒撕下來,然後將棉心用小剪子鉸成長短不一的小棒,我們已經做了一個歪斜的凳子,接下來我們還要做什麼現在已記不得了,就在我們商量做什麼,心不在焉的當兒,我的指肚伸進了高梁杆外皮之間,血從長長的劃口涌出來,我哇地一聲就哭了。禾苗嚇得拉着我就下了洞頂。祖母看見血,開了豎櫃從底部抓出一個包袱,解開揪了一撮棉花,拿火柴點着,伸出手拉住我流血的手指。火光使我害怕,我哭着努力縮回手指,那火看着就要將祖母的手也燒着了,祖母噗的一下吹滅火焰,黑乎乎的焰灰一下子蓋到我的傷口上,同時用殘留的棉花壓住我的指肚,血瞬間就消失了。當然,也並沒有我所想象的燒灼感或者疼痛感,一切像是從未有過吧,只不過我的手指上多了一團棉花,一團帶着蟑腦丸和舊木頭味道的棉花。

祖母用棉花捻成油燈捻子,沾點油替代那根快要燒完的舊捻子。而每次流鼻血,我都會得到一塊新棉花,雖然棉花使人無法呼吸,但我還是願意在鼻孔間捂一團雪白的棉花張着嘴跟他們一起玩耍。彷彿是一塊棉花使我成爲一個比別人多很多愛的人。棉花的暖意,漸漸地滲入到我的內心。

我在林場上班以後,手裏有了閒錢,心血來潮想自己做條新被子。那時剛取消了布票限購,村裏有了推着自行車賣棉花的人,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五斤棉花。那是我第一次絮棉花,我想象祖母和母親絮棉花的情形,並笨拙而成功地做了一條紅底白點的被子。那也是我的第一條新被子,溫暖而柔軟。但由於沒有將棉花撕開,使被子做小了,每天晚上,總得縮着身子睡。即便如此,棉花所帶來的踏實、親近、潔淨和溫馨感還是使我沾沾自喜。後來母親將那條棉被重新絮了她蓋。我有了新棉被,因爲我結婚了,但新棉被並沒有蓋多久,我就買了一條絲棉被,接下來幾年又有了蠶絲被、太空被、羽絨被,那四牀被子被我束之高閣。但我總捨不得送人或者另做他用,人天生對棉花的鐘愛使我在每次搬家時生出一些複雜的心態,我覺得它們的存在應該是長久而理所當然的。

婆婆來跟我住,總抱怨我的被子不好蓋。說,這哪是被子啊。在她的觀念裏,只有棉花才使被子的存在有價值,使被子的功用發揮到極致。我便把我的新被子給她蓋了。但放置多年的棉花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暄騰,變得死板而僵硬,甚至有潮溼感,蓋到身上,像一張被撐起來的皮。原來棉花這種東西,是要隨時跟人的'皮膚和體溫接觸,才能保持它恆久的溫暖和柔軟感的呀。我又一次找到彈棉花的地方。人已完全脫離彈棉花的過程,機器會使棉花迴歸到它正確的位置之上。

對棉花被的取代不止婆婆不習慣,我父親同樣也堅決抵制,即便是伏天,他也執意要蓋一條棉花被子才能安穩入睡。他說他喜歡棉花壓到身上的重量,那是一種放心和安心的重量,只有棉花的重量,才能使他感覺到和暖和安全。父親的冬被是母親前幾年做的,用了八斤棉花,又厚又重,拉不動疊不齊整,母親說,跟一扇磨盤重。但父親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他在睡覺的時候還要將棉襖棉褲全部覆在被子上,母親對他又癟嘴又翻眼的,他照樣如此。他們這代人,對食物和穿戴及用品有一種特殊的珍視感,那些飢寒交迫的日子彷彿就在昨天,他們對眼下所擁有的——剩飯、舊衣、鐵鍋、炸過東西的油……都視爲寶貴,不捨得丟棄。母親的櫃子裏至今還有我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就因爲它們沒有破損,即便洗得發了白,無人能穿,依舊不肯丟掉。父母來日所需的團圓被尚沒有做,紅緞被面母親已買了好幾年,棉花也稱好用大塑料袋裝着放到壁櫃深處。這幾年,我的父母們一直在安頓去往他處的所需之物,他們在閏月年份裏精心準備着。一雙襪子,一條手絹都揀自己最愛的。母親喜歡在商店裏看帽子,她希望遇見心儀的那頂帽子,能戴上它安心離世。而婆婆早幾年就做好了故衣,墨綠的外褂,煙色的襖,品藍緞棉褲,桃紅的襯衣襯褲。她這輩子也沒穿過這麼好看顏色的衣服,每次用手撫摸過這些漂亮的衣服時,蒼老的臉上總會堆起無數的笑紋。如果我們也說好看,她會將外褂套起來給我們看。

這幾年,我越來越喜歡棉布,牀單,沙發,桌布,衣服,都選舒適的棉布,有時想這或許是一種本能?也或許是來自棉花的召喚?人常常在無意識之間去靠近和依賴某種事物。就像我的父母們,他們會覺得一條棉花被子,不僅是此生無法離開的保暖品,還是他們通往來生所必須擁有的一個物件,不可或缺,不可省略,他們要將它的溫暖和安心從此生帶到彼生,讓棉花恆久的溫度驅散來生所有的寒涼。按老輩裏的講究,團圓被需要請全環身的女人來做。全環身的意思就是這個人父母健在,兒女圓全,而且身上沒穿重孝(婆婆、公公即便過世也得過了三週年),似乎對來生所有期許都需要通過離世的用品來反照、促成並實現,這種莊重和儀式感使我和請來一起做團圓被的嬸子更用心地對待一針一線。下午的光線帶着那種懶洋洋的敷衍,我跟嬸子分坐兩頭,將棉花一小片一小片撕開,一小片一小片地疊在白布被裏上,棉花的柔軟、乾淨、舒坦、輕暖感,通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的地方,在那裏,我感到某種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