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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的廢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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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我在哈喇浩特西邊的沙灘上撿到一塊石頭——手掌一般大小,表面光滑,好像剛剛洗浴之後少女的皮膚。舉起來,對着即將沉埋戈壁的太陽餘光,它邊刃渾圓,全身剔透。好像鏡子一樣,讓我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東西。我放進挎包,身上陡然沉重起來。

雙重的廢墟散文

黑夜,在沙漠,它的來臨是粗暴的,在風中——常年不斷的風,沙子和塵土,遠處和近處,都在其中。我坐在一個聳起來的沙丘上,溫熱的黃沙讓我想起祖父在冬天的熱炕。我再次躺下,仰望的天空,清晰而微弱的星光充滿新鮮感。遠處的沙丘開始黯淡下來,黑夜的哈喇浩特——人類的廢墟——斷毀的殘牆像是一堆模糊的影子,在風中,連衣袂也不擺動一下。

早在這一天的上午,我從所在的鼎新綠洲起身,向着哈喇浩特進發。這季節,沙漠的風還是冷的,我裸露的肌膚上泛起了白色的雞皮疙瘩。走出大門,就看到了外面的浩大的戈壁。在清晨,這隱忍之物顯得安靜,像一個睡眠中的猛獸。

我一個人又一次進入沙漠。戈壁的堅硬從車輪傳到我的身體,在滾滾的煙霧中,我漸次深入。一路上壓着駱駝和羊只的蹄跡、糞便,還有駱駝草、沙蓬、馬蘭花、篷棵的身體,乃至胡亂奔跑的蜥蜴、螞蟻、短蛇和枯了的植物根莖。路過南山時,我在風化的石山下面休息了一會兒,喝水,吃東西,小便,然後起身。

這時候,我覺得十分自由,什麼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也都不用顧忌,即使我脫完了衣服在裏面開車或者行走,誰也不會看見。

從南山向北,是浮沙,久沒人行,細碎的沙子被風磨平了,表面平整,間或有一層新來的沙子,在上面曲曲彎彎,寫下象形文字。我知道那叫“沙篆”。很多地方的沙子是鬆軟的,一隻螞蟻都會留下痕跡,蜥蜴將被陷入。我依稀記得這裏曾經有3株活了好多年的胡楊樹,儘管枝幹大半乾枯,枝杈和葉子零零落落,但有就是美的,一些綠色,在沙漠當中,它們珍貴得讓我想到愛情和詩歌。

而這一次,它們不見了,我用望遠鏡看了好久,怎麼也找不到。驀然低頭,才發現這裏的地勢比上次來時高出了許多。我知道再也找不到那3棵胡楊了,它們在我身下被埋葬,但沙子太厚了,我看不到盡頭。

車子無法行進了,我背上挎包,一個人繼續向北——已經接近中午了,陽光熱烈得讓我想起自己最心愛的那個人。我一直覺得,她要是跟我一起多好?而這時候,她身處遙遠,我甚至觸摸不到她的一根青發。我只能一個人,像沙漠一樣,雖然衆多,但不會緊緊相連。

熱汗從全身的毛孔擠出來,浸溼了衣衫。我的臉、小臂和腳踝發疼,有一種剝皮的感覺。所帶的水已經不多了,而黃沙仍舊漫漫,輕風撩起的土塵像是牧民燃起的牛糞炊煙,但沒有羊肉的香味。我的嘴脣開裂了,我的舌頭上盡是血液的鹹味。

哈喇浩特仍舊遙遠,它凸出沙漠的殘缺墨陽在酷烈的氣浪中搖晃,好像海市蜃樓一樣。我似乎看到了藍色的水窪,甚至聽到了清水盪漾的聲音。而走近之後,它們就消失了,或者又在遠處出現。我知道,它們不是在欺騙,它們也在像我一樣心存夢幻。

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了,我氣喘吁吁,像是一隻乾渴的綿羊,我感覺自己就要倒下了,整個身體有着山峯一樣的沉重。我想我不可以倒下的,哈喇浩特就要到了——我向往的地方,它就在前方。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足跡剛剛印下,我一回身,就不見了。我覺得蹊蹺,到底是什麼把它們掩蓋了呢?它們也許並不知道:足跡的失去就是過往的消失,足跡的掩埋就是對一個人的掩埋。我突然感到了沮喪,在沙漠當中,一個人,他的行走究竟雷同於一些什麼?

在此之前,我在一些古籍上無數次找到巴丹吉林沙漠——古代的流沙,周穆王、西王母、老子、彭祖、玄奘、李廣、馬可·波羅、卜顏鐵穆爾等名字。現在,他們在哪兒呢?這日復一日的黃沙下面,是不是還有着他們的汗斑、骨頭、足跡和靈魂呢?每當想起他們,我就有了勇氣。我想我並不孤單,那麼多人,那麼久遠的事情,他們就在我的身邊。

哈喇浩特到了,我坐倒在殘牆的陰影下面,一會兒,熱風變做了冷風,嗖嗖的刀刃一樣,在我燥熱的身體上掠過。我吐掉嘴裏的沙子,又挖出了耳朵、鼻孔和眼角堆積的沙塵,才感覺到一絲愜意。需要說起的是,哈喇浩特是一個西夏廢墟,那時候,作爲西夏王朝的陪都,其繁華不言而喻。十九世紀的馬可·波羅來的時候,正如元朝中期,哈喇浩特還有不少人生活和居住。明朝的大將馮勝追擊蒙古剩餘部族時,久攻不下,就生了一個笨但很殘忍的.辦法——改道弱水河,沒有水的人,他們能活多久?

高大的城門一色黃土和木板,夯土板築——我看不到的年代,那些人,他們是怎麼的一種勞作和建築方式呢?在沙漠當中,誰還能記住他們的姓名?很多的往事在風中飄散,典籍中只是留着幾個顯赫的姓名。

大風從北邊城牆豁口吹過來,帶着遠處和近處的土,它們在垛口劃出的聲音像是一聲聲的號角,抑或是沙漠和時間的一聲長嘆。我走進去,心臟猛然收縮,廢墟中心的安靜超出了我的想象——倒塌的房子,無人清理的流沙,殘破的牆壁,它們面目猙獰,偶爾的沙土下面露着白森森的骨頭——顱骨,那是誰的呢?爲什麼會在這裏?他們的親人何以甘心自己的親人暴屍沙野?

還有,一個人的身體多少年後纔會完全成爲光光的白骨?

我已經找不到當年的阡陌街衢了,到處都是摔落的土坯,在不斷運行的黃沙中半掩半露,散發着陳腐的,類似古堡一樣的恐怖氣息。我一直覺得,很多人就在我身邊,我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的呼吸,看見他們走動的樣子——在空廓中,我感到了擁擠,那些逝去的人們,正在與我擦肩而過。

東邊的清真寺依舊完好。這令我驚奇,這麼多年了,就連石頭都成爲了齏粉,而一堆黃土建築,甚至尖尖的塔頂仍還無損。只是,寺門裏擁滿了黃沙——大批的黃沙,它們一定是那些喇嘛的化身,信仰讓他們回來,千年百年,仍在蜂擁枯坐。

走到清真寺的旁邊,揹着陽光,仰臉往上看——3丈多高的寺身在我這裏顯得格外巍峨——奇怪的是,它竟然在陽光下沒有陰影,我沿寺身轉了一圈,仍舊沒有看見。

爬到城牆上面,殘破的黃土牆在我的身下微微搖晃,我似乎聽見了它們的呻吟。那種輕微的聲音,它們令我驚怵。我想我一定踩着什麼了?是人嗎?好像不是——它們就是黃土,被人摻和草芥和木板之後,應當具備了自己的生命。而它們出聲,是不是對我的抗議或者歡迎呢?我跳下來,牆根的黃沙上留下了我的痕跡——儘管不會長久,我還是喜歡的——能夠留下,我很滿足。

走完,我就又坐在城牆的陰影下,吃東西,喝水,猜想哈喇浩特以往的事情。我後來還斷斷續續聽說:很多考古的人在這裏發掘到了漢簡、陶器、槍頭和弓弩,雖然生鏽了,斷裂了,可也是一種證實和遺留。而悲哀的是,人的遺留只可由人來證實。

太陽不知不覺,向西,在沙漠上,它的照亮讓這些沙子獲得了光亮,而哈喇浩特——廢墟,在光亮之中得以流傳。我想,很多年,或者最近,也一定有人會來,在這個廢墟里面,以一個活動的生命駐足一會兒,爾後如我一般走遠。而廢墟仍在,它的孤苦不被人知。

慘白的沙漠開始變紅,我一直把那種顏色看成鮮血。

在巴丹吉林,鮮血是經常的,而在哈喇浩特,它有了別樣的意味——已經不是悲壯可以概括了。在這一個被時間和自己打敗的城堡中,一個人的來去,不會區別於一陣風或者它自身掉落的一塊土渣。

我想在這裏住上一夜,但又覺得恐懼和新奇,一個人在古堡的夜晚總有一些神話和傳奇的意味。我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就像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獨自來到哈喇浩特一樣。我只是堅信,在冥冥之中,總是有一個召喚,一個吸引,一個無望但又神祕、卓越的美麗地方,時刻在招引着每一個人。

黃昏的沙漠是安靜的,風在遠處被關死。沒有人的空曠中,我一個人的呼吸簡單而又清晰。沙漠就在身下,天空在仰望中。

之間就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大的地方,可以容納多少個我?有一些甲蟲爬過來,有一些沙子自行滑落。它們無聲無息,在我身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動作。很久,我睡着了,後半夜被凍醒——那時候的天空是我至今見到最美的,高得讓我觸摸不到希望和未來,同時也讓我一個人在遠離的孤獨中獲得了這世界上最大的安靜和從容。

身邊的哈喇浩特從不出聲,它默默站着,在黃沙、殘缺、孤獨和時間之中,它就是它自己,誰也不能替代、消泯和忘卻。

第二天早上返回,到所在的鼎新綠洲,已是下午了,而我,仍舊沉浸在哈喇浩特的氛圍當中。一連幾天都心思恍惚,不知所爲,眼高手低,不小心打碎了3個瓷碗、2個玻璃盤子、摔壞了妻子的自行車、還有兒子的遙控飛機,自己的胳膊和腿上還被牆角擦破了幾片皮,滲出鮮血。

十多天後,我驀然聽說:10裏外村莊裏的一個男人(繼父),用摩托車帶着女兒到哈喇浩特。他把她殺死了,然後澆了汽油、點燃,而那個男人,只想再與那女孩的母親再生一個孩子。

可憐的孩子,被一個牧羊人發現時,她12歲的身體早已成爲了一堆黑色灰燼。

我一陣心驚,裝滿開水的暖瓶摔在地方,發出爆響。失魂落魄地站立了好久,我翻出自己在哈喇浩特的相片,還有那塊近乎透明的石頭。我想到那個女孩的身體,從鮮活到灰燼,這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和劫難?她身體的灰燼一定比哈喇浩特廢墟小得多,但比黃沙更輕,在風中飛得更遠更高。我想我再也不會去哈喇浩特了,不是我厭倦它,而是它再一次承載了距離我最近的一種傷害與悲愴。

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廢墟,甚至比廢墟還要幽深和可怕。因此,我將哈喇浩特稱之爲雙重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