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信天游的散文

信天游的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66W 次

來陝北之前,我早就聽說陝北人是唱歌能手。陝北人尤其是陝北女人唱出的火辣辣情歌,也許是我們民族文化寶庫中最珍貴的部分之一。據說她們在等待情人到來時唱:

信天游的散文

隔簾子聽見腳步響,

一舌頭舔破兩層窗。

這歌如果唱的是真實的話,那這女子的感情可謂熱烈得近乎恐怖了。又聽說她們在閨中幽怨時唱:

這麼大的鍋來喲只下了幾顆米,

這麼旺的火來喲還燒不熱個你。

把情郎比作“顆米”,把自己比作一把“旺火”,這怨婦也夠調皮幽默的了。即使是那些所謂的革命民歌,在宣傳的功能之外,陝北女人也賦予了它許多的真情。如:

自從哥哥當紅軍,

多下個枕頭少下一個人!

再如:

革命隊伍里人馬多,

哪一個馬屁股還馱不下個我。

等等。這次我們進入白李家河村,認識的村支書李代義不怎麼樣,但據說這李代義卻是唱信天游的高手,在我們的要求下,這位老支書終於肯開口了,但唱的都是些苦楚憂愁的句子:

十八歲那個妹妹走北山,

哥哥那個十九走南山。

日落那個西山不見了亮,

白李家河人的日子是難上難。

……

唱出的調子和內容,甚是凝澀淒冷,讓人不得不想到這是一塊苦難的土地。我們便要求他來個開朗點的,他又唱:

蒼華山那個杜鵑紅火火,

折家坪的妹妹臉蛋蛋暖心窩,

十個妹妹九個逃,

剩下一個嫁給線籮籮。

……

還是脫不掉沉重和壓抑。讓我印象更深的還有一些風趣的信天游,幽默詼諧,透着機警和靈氣。我們經過紅柳灣村時,七十多歲的張老大爺給我們唱過一首《望平川》:

望平了這川,

望平了這川,

平川裏,

有一朵牡丹,

我最愛的牡丹,

她是我的心上人。

迎親親迎來個醜和尚,

背新娘背上個探花郎。

拿起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蛋。

你媽媽闢頭給了我兩鍋蓋,

三天我沒吃了一顆顆米。

……

他唱的《請酒歌》也很有趣,那歌的藝術技巧運用了傳統民歌典型的“比興”手法:

亮堂堂的新窯暖烘烘,

甜絲絲的米酒敬親人。

羊羔羔吃奶雙膝膝跪,

我請親人喝酒一杯。

東山的核桃西山的棗,

都說紅柳灣的人兒好。

對面價溝裏喜鵲飛,

我請親人喝酒一杯。

……

這些信天游,真個是陝北勞動人民的智慧的結晶。那些日子在白李家河村,我想,這裏唯一可以對外宣稱的,恐怕就只有信天游了,而這裏的信天游,唱出的調子和內容又大多是那樣的蒼涼悲壯。如果你來這裏聽過信天游,你才知道什麼叫極致的粗獷,什麼叫極致的蒼涼,什麼叫極致的纏綿。

真的,在陝北走走,我們感覺那裏的“西北風”調子特別濃烈。你隨便登上哪個土塬,都會隱隱約約聽到有漢子唱信天游,有時還會聽到女聲。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聽聽地地道道的黃土高坡人唱“西北風”,剛好那些日子有那麼多的陝北熱心人給了我們機會。

兩天後,在清澗縣清水河村的一片土塬上,我們和一位叫閆三祥的放羊老漢不期而遇,老漢身上穿的還是黑粗布,衣服上用的還是那種六七十年代才見到的'盤扣,額頭上滿是皺紋,卻站在路邊,笑眯眯地看着我們。聽說我們是來自南方的寫書人,又聽說我是來尋根的,他咧開嘴,憨憨地笑了一下。當我要求他來一首原汁原味的“西北風”時,他也不推辭,頓了頓,連嗓子也不用清,張嘴就是一聲吼:

一道道溝來望不到邊,

山裏的妹子愛上個攬羊的漢。

一條條鏈子一環環,

哥哥拴着脖子妹子手裏牽。

……

這真有點“老來俏”的味道了。這放羊老漢,唱的歌也和後生一樣,熱辣得很。我們請他來個“傳統”點的,他說:“那唱這個吧。”就又唱了起來:

一道道那個山來一道道水,

咱們中央紅軍到陝北。

一杆杆那個紅旗一杆杆槍,

咱們的隊伍勢力壯。

……

聲音蒼涼遼闊,不加修飾的延長音黃土味十足,使人聽了感覺蕩氣迴腸。一曲唱罷,接着老人來了興致,一邊揮舞着鞭子,趕着羣羊,沿着黃土路走去,一邊放聲高歌起來:

我擡頭,

向青天,

搜尋遠去的從前,

白雲悠悠盡情地遊,

什麼都沒改變。

……

我側耳傾聽,味道果然比當年的程琳唱的純正多了,程琳唱的畢竟有表演味,而閆三祥老漢唱的拙樸率真,甚至更粗獷蒼涼。夜宿陝北,風沙輕響,厚重的泥土飄彌着民歌的翅膀,在思想的邊沿,我想到了一片玉米,一片高粱;抑或一羣綿羊,一條白羊肚手巾。那些濃重的方言在窯洞裏飄動,讓我的思想在無定河邊起起伏伏。安塞縣譚家營鄉是著名的腰鼓之鄉,先後有《黃土》、《黃河謠》、《中國命運大決戰》等20多部電影來此地拍攝。村民們腰鼓打得好,信天游也唱得動聽。在一個叫安順村的地方,一位姓劉的五十多歲的漢子給我們唱《南坡坡開花北坡坡香》:

南坡坡開花北坡坡香,

三十里格妹妹數藍花花。

山溝溝裏唱歌原上聽,

咱們見面容易拉話難。

……

劉老漢還給我們唱《馬茹茹開花碎紛紛》,大意與上面那首相近:

馬茹茹開花碎紛紛,

妹子再好是人家的人。

紅櫻櫻鞭子黑溜溜的馬,

一雙毛眼眼咋丟下。

櫻桃好吃樹難栽,

心裏的話口難開。

……

這些歌並不是面對面的赤裸裸的“呼喚”,而是運用了藝術手法,一比一興,水到渠成,內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就這樣給引出來了。在經過譚家營鄉的一處土塬時,碰巧聽到有一對男女在對唱,溝壑縱橫,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只能以非常快的速度記下了其中兩段不算完整的歌詞:

男唱:

妹妹縫衫莫紮了手,

哥哥我尋你到山頭頭。

親蛋蛋是哥哥的肉,

光棍棍的滋味不好受。

……

女唱:

十五的月亮圓溜溜,

妹妹那個淚溼了衣衫衫。

……

古樸的鎮川曠野上,一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在擡頭的瞬間,我終於明白了,那是一羣羊正迎面向我走來,。趕羊的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嫂。我們和她打招呼,她以爲我們是在問路,就停下來,微笑着望着我們。我們很隨便地和她聊了一會。快分別時,我們請那位趕羊的大嫂給我們唱一

首信天游民歌,她就唱了一首,並告訴我們歌名叫《求神神》:

一雙雙餑餑一柱柱香,

手帕帕咬成碎網網。

對着神神求幾聲,

保佑我那親親趕牲靈的人。

……

最有趣的對唱也許是在李子河川聽到過的那幾句,有幾個年輕小夥子在塬上高唱:

誰穿紅鞋崖畔上站,

把我們年輕人的心撩亂!

這時,對面崖畔上有兩個女子“惡狠狠”地唱過來:

我穿紅鞋我好看,

與你別人球相干!

如此的唱法,我真是第一次聽到,感覺新奇極了。不過據我觀察,這種男女對唱應該不是真正動氣的“對罵”,而是一種介於嘻笑和嗔怒之間的“藝術交流”。我在安塞縣雷坪塔村聽一位叫馬家貴的小夥唱《手拉手》:

你拉了我的手,

我就要親你的口,

拉手手,

親口口,

咱們兩個山

屹嶗裏走。

也是在雷坪塔村,一位姓李的安塞姑娘這樣唱:

大紅果果剝皮皮,

外人都說我和你。

其實咱倆沒那回事,

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

這也算是大膽剖露心跡。這位姓李的姑娘又用顫顫的口音給我們唱:

頭頂上颳風樹林林響,

臨走你才把我心捲上。

風塵塵不

動樹葉葉落,

真魂魂跟上你走了。

……

這些歌潑辣大膽,感情洋溢,不用見人,從歌聲中也能聽出陝北人特有的氣質和性格。我在柳子河村還聽到一位叫賈萬寶的大嫂唱《紅纓纓大馬你騎上走》:

紅纓纓大馬你騎上走,

小妹妹我送哥送到村口,

三年五載你要回家轉,

莫讓小妹妹我等得愁。

這歌有點像當年那首《走西口》,不過據賈大嫂說,這是流傳於他們附近幾個村莊的“土調子”,很有些名氣。我想,甭管流傳於哪,只要給人一種靈感的啓迪,那麼這些調子即使再“土”,也值得我們盡心的陶醉在清洞縣的河口鎮,我們聽到黃河邊的漢子唱:

自古那個黃河向東流,

什麼人落下個走西口。

扔下婆姨摞下娃,

西口雁行去闖蕩。

羊羔羔喝上冰碴碴水,

口外的漢子才趕家裏回。

死好分離活難離,

傷心的話兒不能提。

……

這大概也算是一首《走西口》的姐妹篇,悽悽涼涼的哭腔,讓人心裏震顫,鼻酸眼潮。

也有一些喜劇性的畫面:

黃河沿上牛吃水,

牛影子倒在水裏。

我端起飯碗想起你,

麪條撈不到嘴裏。

這是唱男的對女的急不可耐的想念。

菜花兒黃了,

風吹到山那邊去了。

這兩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黃河裏的水乾了,

河裏的魚娃見了,

不見的哥哥又見了,

心裏的疙瘩又散了。

這是唱一個多情少女正爲多情折磨,忽而愁腸百結,忽而眉開眼笑,形象極了。

在安塞縣的羊裏河村,我們在參觀一棵千年古槐樹時,聽到一位據說是當地頗有名氣的民間歌手王學壯唱信天游,歌的題目叫《五十里山路五十里水》,我記住了下面的幾段:

五十里山路五十里水,

五十里黃土去看妹妹,

半個月跑了一個十六回,

把哥哥跑成了羅圈腿。

崖畔上的妹妹從白守到黑,

遠遠看妹妹好像個土堆堆,

上眼皮流淚下眼皮笑,

淚蛋蛋也沾了一層層的灰。

如今水變清來山變翠,

端溜溜的大道通南北,

乘着信天游我來看妹妹,

半袋煙的功夫我一個來回。

……

老實說,這真是一首好歌,這首歌唱出的歷史滄桑感和時代感,讓我們感悟出陝北人的那種美好的艱難和幸福的遺憾!設想多少年前,至少也應該是改革開放以前,陝北男人爲了愛情,五十里山路五十里水,五十里黃土地趕去看他的“妹妹”,這是一種艱難,也是一種美好。今天修好了公路,看心上人不過是走半袋煙的功夫,但這種幸福難道不少了一種傳統中曲折求愛的悽美嗎 而沒有了這種曲折則太容易的愛情與陝北人心目中熱辣辣的愛相比就是一種遺憾!

但不管怎麼說,這信天游唱出的調子總歸是真令人迷醉,真令人喝彩,歌詞中的蘊涵更是耐人尋味。羊裏河的過去我們不知道,但她的今日卻是美好的,山清水秀,四級公路貫通四方,據說是安塞縣綠化較好的村屯之一。陝北人誇自己家鄉的變遷不用寫報道,一首優美動聽的信天游就足以唱出箇中的深意了。

十一月的陝北,風沙已像銀蛇狂舞。一些乾裂的臉龐,一些粗糙的手臂,在歲月的打磨聲中變得蒼老。只有和窯洞廝守,與信天游對話,纔會領悟大地的沉穩寬厚,與黃土地上的一切敘說恩情,與一掛馬車坦坦蕩蕩地享受安祥和幸福。

是的,在陝北,信天游是最令我迷醉的東西之一,每到一地,我都會仔細地傾聽、仔細地記錄那些陝北人唱出的信天游。我在仔細的傾聽和思考後發現,雖然生活在這裏的名字叫作艱辛、貧困,但信天游在這裏成了對貧困的一種撫摸,對靈魂的一種勸慰,對未來的一種召喚。陝北人說,甭管生活有多艱難,只要一唱起信天游,就會忘記了許多平時苦難艱辛的一幕幕。

更使得陝北人心裏感到安慰的是,信天游經歷了世世代代男男女女咋唱也唱不完:

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

咱們黃土裏笑來黃土裏哭。

抓一把黃沙撒上天,

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

這信天游,就是陝北人生命的彰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