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之冥想散文隨筆

一排排高樹成了重重圍牆，一團團濃蔭密佈成層層綠幛。清晨六點的陽光璀璨明淨如冷金，照得一半樹蔭金翠，一半樹蔭深碧，油畫一般。

我常常在那些樹前駐足，仰望。

如果種下一棵樹是行爲，等待一棵樹成長是童話，那麼欣賞一棵樹就是美學。

從它被種下的那一刻起，它就是終生不可挪移的守衛，自生至死眷戀故土的赤子，從生命之初就已熟諳禪意的佛徒，千載不語流馨悠長的智者。

它在初春的微溫裏便開始發芽，宣告生命的劫後重生與不可阻扼；它在夏日的豔陽下葳蕤，將沸騰的世事化作一腔清涼的情懷；它在秋風中摹寫斑斕的記憶，以離離之態解語詩人的愁思和老者的喟嘆，並與他們一起承載輪迴的命運和漸漸明瞭的天機；它在霜雪到來之時褪盡繁華皓首枯骨，以極忍耐極從容的態度藏志守樸，讓今日的蒼涼成爲來日輝煌的理由。

它是一種單純寧靜的生命。它不思前身不計來日，了無心機。高大就高大，低矮就低矮。它有花便開花，有果便結果。花開得豔麗就豔麗，質樸就質樸。果結得香甜就香甜，苦澀就苦澀。若無花無果，它也會歡歡喜喜地把樹蔭潑展得風致灑脫。

若無人理會，它會一直向高處闊處生長。若有人斫折，它便暫緩腳步自我癒合，然後在傷疤處捧出青翠的新枝。如果被徹底砍伐了，它也沉默着接受：成筷，成碗；成鋤把，成扁擔；成桌椅，成門窗；成房椽，成立柱；成僧家的念珠和閨室的屏風；成勇士的劍柄和航客的舟楫；成嬰兒的搖籃和老人的棺木。那些棄置不用的.零碎邊角，亦可燃出橘紅的火苗，煨熟鍋裏的米飯，散盡身體最後一絲熱量。這就是樹。它用一棵樹的堅硬和牢固烘托瑣屑沉重而溫馨的煙火。

樹在融於煙火之前已進入精神。它是《莊子》因大而無用，因無用而長生的幸運者；它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哲思；它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無奈；它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洞曉；它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迴歸……我們與樹，是同爲生命體的兩種存在形式，在歲月的洗禮之下沉澱出相似的生命體驗，所以我們在觀照樹的同時又與它心意相通。倘若我們習慣了和樹對視，便會覺得這種感覺遠遠勝過與人對語。

哪棵樹上沒有居住着我們的前世，哪棵樹不會寄存我們的來生，哪棵樹不值得我們像守衛摯愛、守衛手足、守衛家園一樣去珍重？在生命的詩意輕靈起飛之前，我們沉重的繭就懸寄在這綠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