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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秋荒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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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初,連續三年大旱,全國都在度荒年。公社食堂解散後,人們家裏不只沒有了存糧,連糠菜也都沒了。有的人得了浮腫病,沒幾天就死了。饑荒讓人度日如年。二外公家的貴娥姨,沒有飯吃,就含鹽充飢,可還堅持上學。聽爹說,以前村西官坊院的地底下有“義倉”,是專門供村裏人度荒年用的。他聽老輩的人說過,每年秋罷,都要以戶收繳,村裏有專人掌管着往裏面存放糧食,那是自古就有的規矩。

採秋荒散文

日本人入侵後,不只把義倉裏的糧食搶光了,還把義倉刨壞了,兵荒馬亂的,壞了的義倉也就沒有人再管再修了,舊有的存糧救災的規矩也就沒了。日本侵略者真可惡,要不然,義倉還在,村民遇到荒年也許還能夠自救一陣。

有一天,村裏來了一家捏泥人的外地人,拖家帶口的有十來個人,村幹部讓他們住在官坊院的古戲臺上了。孩子們愛熱鬧,就跑去圍着看他們一家是怎麼捏泥人的,我也去跟着去看稀罕。先是看見戲臺邊上擺着各種造型的彩色小泥人,有的頭上還插着雞毛,有的一吹就叫喚,孩子們忍不住拿到手裏把玩,都想買,但沒有錢,只好看看後再愛不釋手地放回原處。我看見那家人穿的雖然不很破舊,但卻髒乎乎的。大人們踹泥的踹泥,描彩的描彩,忙乎着幹活。他們的傢什和鍋碗堆在一個角落裏,很凌亂。一個面黃飢痩的,看上去年齡比我還要小的女孩用驚恐的眼神躲在她媽媽的背後瞅着我們。

我雖然四處找尋,但始終也沒有找見捏泥人的人。回到家後問媽,媽說:“捏泥人是他們的看家活路,也就是賺錢的本領,人的真本領怕別人學去,是不敢隨便讓別人看到的”。爹說“聽說那一大家人是從很遠的地方逃難過來的,走到哪,就住到那,很不容易。流落到咱這一帶後,他們以爲咱村開着‘三、八集’, 實指望逢三逢八來咱村趕集的人多,用泥人換些錢,也好給老人和孩子們買糧度日。可他們想不到,饑荒快把集市荒掉了,有錢在集市上也買不到吃的東西,好幾塊錢一斤的幹蘿蔔條也得跑‘黑市’。他們是外路人,沒有黑市門路,還得捱餓。他們也想不到咱這裏的人更窮,手裏但凡有錢也是先買吃的,誰捨得花錢給小孩子買泥人玩?節令不饒人,天越來越冷了,過不了三集五集,他們總得離開”。大概過了沒有一個月,捏泥人的外地人正如爹所預料的,拖兒帶女地走了。他們走後,聽鄰家大嬸說那家人擔心在路上把孩子餓死,本想把那個不到十歲的女孩送人的,可最終也沒有找到一戶願意收留孩子的人家,就只好又帶着女孩繼續流浪去了。我聽了之後,鼻子酸酸的,悄悄地把淚咽在了肚子裏。心裏不由地對那個女孩擔心了起來。擔心她被送人,更擔心她在路上被餓死。

那年秋天,學校老師還帶着我們到村南面二十里外的韓信窯一帶的大深山裏去採秋荒,就是到山上採集野果和山菜,供住校的老師和學生充飢。早上起來,到了學校,由一個叫耿貴來的老師帶着我們出發了。開始我們排隊前行,過了河,沿着河灘路,一直朝南走,走過靜陽,走過蔥窩,在陡川門高高的文筆塔下,耿老師還給我們講狀元趕考的故事。再走過天聖廟,走過活石村,太陽高起來了,我們也都走不動了,可還沒有上到山上。歇一歇,再走,等到了韓信窯,同學們都累倒了。耿老師爲了鼓舞孩子們上山的精神,就又給我們講故事了。他說:“你們知道這個村子爲什麼叫‘韓信窯’嗎?就是因爲歷史上秦末漢初時大將韓信下趙時走過這裏。你們看這裏四面環山,本沒有可打窯洞的土脈和可耕種的土地,韓信爲了顯示自己的神奇,就把自己的鞋子脫下來,磕打了三下,倒出了一小堆土,而後用鞭杆一指,那堆土霎時變成了一座土山。而後士兵們掘土成窯,就安營紮寨了。韓信下趙後,有山民住進了部隊留下的窯洞,慢慢地變成了‘韓信窯’村了。”還講韓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和“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來歷。而後說:“那時候趙國的都城就在現在河北的邯鄲,韓信的士兵從陝西打過來,經過咱山西,還得打下河北,長途行軍也在捱餓,比咱還苦。你們要想不捱餓,就到山上自己找吃的。坡上的酸棗可以吃,地裏的菜根、紅蘿蔔可以吃,玉茭秸的棒棒也可以嚼着吃”。孩子們天真,以爲上山就有吃的。於是就四散開去山上找吃的東西了。

可要找見那些能吃的東西談何容易。吃不上,也得勞動,我們就捋些可以漚酸菜的楊桃果(一種藤狀植物)葉和可磨成面的荊稍(一種灌木)籽兒。那兩樣東西我們都認得,慢慢地背得口袋裏總是有了收穫了。有人碰上了酸棗,就喊着大夥都去摘着吃。有人看見了黑籽(一種結籽的灌木),也都搶着吃,結果把牙和嘴脣都染黑了。同學們畢竟年少,再餓再累也忘不了玩。我和幾個要好的小女孩就到了一個由水衝成的小窪地裏揀了圓圓的花色明豔的'卵石,玩開了“打籽”。直到耿老師喊我們了,才歸了隊。太陽偏西時,我們集合往學校返了。我口袋裏是捨不得丟掉的花石頭,不只嘩啦啦響,而且越走越沉,也不敢告訴老師,我們幾個實在走不動了,老師就幫我們扛裝有楊桃果葉和荊稍籽的袋子,一直扛到過了河。

過河時,天已經大黑下來了,實在累了的我們無精打采地走着,耿老師怕有孩子掉隊,就一直不停地喊着同學們的名字數人。剛過了河不一會兒,就聽見前面有人喊:“是學生們回來了嗎?”耿老師說:“是的。”沒有想到,對方責罵了老師一句: “當老師的也不看看什麼時辰啦?黑更半夜了你還帶着孩子們遊外洋!”一聽,原來是爹的聲音。我忙喊:“爹,也不是光我,你不要着急。”聽見另外幾個家長也在埋怨老師。同學們聽見有人接來了,忽然都忘記了疲勞,很快就走到村邊了。我真擔心爹的話把耿老師惹下。心咚咚地直跳。等見到了爹,倒是他先給老師說軟話了:“這麼晚了纔回來,你不是早點往回返?”老師說:“我也沒有去過那面,不知道遠近,讓你們着急了。”然後,我們分散回了家。第二天才把各自採到的果實送到學校。方聽說有的班比我們回來的還晚。

學校食堂的大師傅把我們採集到的楊桃果葉漚成了酸菜,把荊稍籽磨了面,加工成黑黑的窩窩頭,給住校的同學們吃。他們說:“餓了,什麼也敢吃,就是拉不下來,太受罪。”

後來,我出嫁成了馮家的長媳,沒有想到耿老師的媽媽是家兄爺爺的親妹妹,耿老師竟然成了我的表叔公了。婚後說起當年的事來,我希望老師原諒我爹對他的衝撞。耿老師說:“沒什麼,教的學生多啦,什麼家長也可能遇到,早忘記啦。我那時還年輕,也真沒有帶學生出門的經驗,你爹着急,我也理解。”聊到他講的故事,他說那都是看見韓信窯村石頭多土少隨時編的。大家聽了都誇耿老師有才。

我師範畢業後剛當教師那幾年,正趕上教育也學大寨。在農村中學當班主任的我,一週七天當中有四天是帶着學生上山割條的。那艱難,除了不捱餓外,比童年時那次跟着耿老師去韓信窯採秋還不容易。不過,有了童年的那次冒險,倒是讓我謹慎了好多,每次都早出早歸,平平安安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在我睡不着時常想,人生的經歷不管是順達,還是坎坷,對親身經歷過的人來說,都是財富。童年的捱餓忍飢冒險,正是命運對自己的慷慨恩賜。那些不尋常的經歷,會時刻提醒自己去加倍珍惜日後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