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茶散文

給家裏打電話，是母親接的，問她身體可好，她說才從夾壁採茶回來，家裏隔夾壁可有一座山呢。母親笑着說原來承包的別家的茶林已全退了，自己家的茶不多，去別人家採茶後五五分成，不着急，比承包茶林輕鬆，想多采點就快些，不想累着了就慢點，一天能掙一百多呢。天氣好就采采茶，不好就打打牌，到春天採茶已習慣了，一點都不累，身體好得很。母親已近七十歲了，她的孃家廖家灣是高山，原來並不種茶葉，最近十幾年改良推廣了纔開始種，想來母親採了五十年的茶，確實習慣了。

湖北利川毛壩種茶歷史悠久，小時候上山砍柴，在山林裏還能見到野生的茶樹。茶樹長得慢，很結實，不好砍，再加上長得彎彎曲曲的，我們一般不砍它。那時的茶樹是一行行地種在地裏，行間距離寬，還可以種洋芋、玉米、黃瓜、蘿蔔等農作物。有的茶樹有一人高，枝葉向外伸展開，並不很整齊，下面和裏面的枝葉陽光照射少，產量就不太高。採來的茶手工製成紅茶、綠茶、白茶，再拿到街上去賣，價格是一兩塊錢一斤，錢不多，但是是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每當要用錢的時候，或者找別人家借錢的時候，總聽父母說“茶葉出來就好了”，茶葉出來的時間正是青黃不接，一年最困難的時候，它就像一場及時雨，給困難的生活帶來了希望。

每到冬天，伯伯就要去給茶樹施肥。將牛糞挑到地裏，在茶樹根部刨出一條淺溝，將牛糞埋在裏面，溝不能太深，免得傷及樹根。還要給茶樹剪枝，將那些長得快的樹枝剪下來，茶樹被修得圓圓的，這樣各處的枝葉都可均勻地曬到陽光。隨着寒風漸漸離去，一陣春雨過後，茶樹上就會冒出密密麻麻的嫩芽。開始只有米粒大小，近處看不太清，但稍遠些可看到整個茶樹上似乎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綠煙。茶葉一旦冒出來就長得極快，米粒慢慢長大長高，從頂部裂開，兩片嫩葉不再那麼緊緊地抱在一起了。嫩葉綠得實在太嫩了，上面似乎塗有一層油脂，泛着光，一塵不染。綠中有點淡黃，讓人看了又想近點仔細瞧瞧，又怕太近碰着它了，好像嫩得輕輕一碰就會碎裂。茶葉漸漸長大，在茶樹上布了厚厚的一層碧綠，茶樹就像綠色的蘑菇，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地裏。

這最先冒出的茶葉稱爲頭道茶，是一年中最好的茶葉。所有茶樹同時發芽，同時長大，同時需要採摘，那是採茶最忙碌的時候，耽擱一天茶葉就長大了一些，質量就下降了。這時小學往往會放幾天假，稱爲農忙假，讓學生回家採茶，老師也同樣要回家採茶。大人小孩齊上陣，母親背上最大的揹簍，我們背小揹簍，或者更小的巴兜，都來到茶樹邊採茶。所有人都會放下其它的事，圍着茶轉，甚至做飯、吃飯、睡覺的時間都要一擠再擠，一省再省。那小小的嫩嫩的茶芽，吸引了所有人的所有時間，那是不容錯過的希望，雖然忙碌着，卻並不覺得累。

那真是叫爭分奪妙，每天我起牀時，母親已摘了一揹簍茶葉回來了。父親將茶葉攤開在樓板上，或者曬席裏，母親則忙着生火煮飯，我們則要放牛割豬草。那幾天基本沒時間煮豬食，只能將生的洋芋、豬草倒入食槽中，讓其生吃。吃的飯也簡單，隨便炒兩個菜，匆匆地扒拉幾口飯，背上揹簍，戴上草帽，帶上水，就要往茶林裏趕。我們會最先摘陽光照射充足的地裏的茶葉，那裏的茶葉長得稍快些，採完了再採背陽的地方。這時茶樹已綠得有些耀眼了，滿眼的翠綠讓人見了確實心裏歡喜，根根茶芽向外探出頭來，你擠着我，我挨着你，爭着看着外面的世界。

母親雖然嫁過來後纔開始學會採茶，但卻極爲麻溜快速。拇指捏着食指的第二指節，將茶芽根部放到中間，輕輕一用勁，茶芽就斷了下來。然後順勢將茶芽推到其它手指虛握的手掌中，再去採摘下一顆芽。手不停地在茶樹上點擊，就像雞啄米般，很快手裏就是滿滿的一把茶葉。手往肩頭一揚，手一鬆，茶葉就散落進背在背後的揹簍中，再接着採下一把。由於茶樹不高，大部分時間都要彎着腰，表面上看來挺輕鬆，不用什麼力氣，其實也不好受。再加上一直有太陽的烘烤，其實很容易疲憊。我們就老喜歡在陰涼麪磨蹭，可以躲躲太陽，或者一會兒喝喝水，一會兒擡頭四處望望。

母親則一直在太陽下，頭都不擡，不停地採茶葉。這時母親會唱幾句山歌，當然唱歌並沒耽誤她採茶，手沒有停過。歌聲一響起，別的地方就會有人接唱，你一段我一段地，歌聲不停地在飄蕩。歌聲就是加油聲，聽了讓人精神大振，太陽似乎也不曬了，口也不渴了，腰也不酸了。在青山之間，蔚藍的天空下，碧綠的茶樹邊，到處都是彎着腰的人，歌聲從未停歇，那畫面一直在我腦海中。採茶的人就像蜜蜂，而茶樹就是藏着蜜的綠色花朵，歌聲則是交流鼓勁的信號，人們在爲自己打氣，也在爲別人加油。他們各有各的茶林，但又是一個整體，似乎分開了，其實並沒有分開，都在朝着同一目標邁進。

茶葉長得極快，頭道茶一採完，最先採的茶林又已冒出了新芽，二道茶又得摘了，一直不停地直到農曆六月份才能輕鬆些。天氣，對於採茶，和其它農活一樣，有極大的影響。春天風和日麗的日子畢竟有限，如果碰到天氣不好，陰雨連連，那可急壞了母親。冒雨將茶葉採回來吧，屋裏堆不下，沒地方攤開透水汽，捂得時間長了，就會泛黃爛掉。不採吧，看着茶芽一天天瘋長，越來越高，越來越老，又讓人心疼，不僅本道茶葉產量減少，隨後的幾道產量也會大大下降。只能少採一些，揉好的茶葉用炭火烤乾，烤乾的茶葉質量往往比曬乾的要低，價格也低了不少。

後來我住校讀書，就很少採茶了，我們長大後各忙各的，採茶任務就落到母親一個人頭上。茶葉改良後種得更密了，叫密植茶，茶樹一棵挨一棵，沒有縫隙。茶樹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半米寬的每壟之間僅留下采茶的通道，再也不能種其它莊稼了。茶樹下曬不到太陽，是小動物們歇涼的好地方，野兔、竹雞，當然也有蛇，母親說採茶經常能碰到蛇。有一次一條青菜驃蛇盤在茶樹上，綠色的蛇在茶葉中根本看不出來，母親差點把它當茶葉採了。再後來，政府大力推廣種植茶葉，原來的旱地和水田裏都種上了密植茶。茶葉多了，再靠自己做茶已來不及，採下的生茶葉就當天背去賣給茶廠，由茶廠統一製作成成品。我每次都是等天黑後纔打電話回去，以爲母親她們會在家休息了，可往往是她還在賣茶，或者是回家的路上。每家的茶都很多，但母親還把別人的茶林承包了不少，她總說沒事，能忙過來。去年冬天終於不再承包茶林了，自家茶林就不少，沒想到她還是要到處去採茶。

茶葉無疑給家裏經濟帶來了極大的支撐，賣種子、化肥、糧食、油鹽衣食等日用品，都是靠賣茶葉換來的錢。我讀書的學費，更是因爲有了茶葉，纔不再那麼的`奇缺難湊。茶樹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源泉，每年春天，就準時涌出嫩綠的希望。茶樹種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了，現在除了種點蔬菜，不種別的，都改種茶葉了，所有東西都靠買，所有的錢都從茶樹上來。漫山遍野都是茶林，平平整整，鬱鬱蔥蔥，像是大山上蓋着的一牀厚厚的綠被，採茶的人就是那上面點綴着的花。每次問母親缺錢不，她總說不缺，有茶葉呢，你們都有你們的開支，現在還能動，不用惦記。

茶葉很奇妙，普普通通，毫不起眼，沒有豔麗的花朵，也沒有豐碩的果實，茶樹長不高，老枝發出最嫩的芽，越採得勤發的芽就越多。嫩芽通過萎潤，擠去水分，發酵，曬乾，變得漆黑易碎，沒了一點嫩綠的樣子。可在開水裏一泡，又舒展開，還原成了本色本樣，還是那麼綠，還是那麼嫩。不但使得水也有了綠色，而且還有淡淡的味道，有些澀，但又能讓舌底生津，回味無窮。它在最嫩的時候就離開了樹枝，幹錘百鍊後，反而使得生命能得以保持更長的時間，並有了特有的韻味。

母親個子不高，圓圓的臉，總是笑着，每年春天是她最忙碌的時候。一個春天接着一個春天過去了，茶樹不斷地發出新芽，母親一直在它們身邊。茶樹好像沒多大變化，母親卻慢慢的有了些變化，不再高聲唱歌了，只是低聲淺唱，臉上有了皺紋，頭上也不再包青布帕子了。她就像一棵茶樹，沒有參天的高度，沒有鮮花的豔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是她總是年復一年地在哺育着我們，是我們身後最牢固的支柱，爲我們支起了一片藍天。她也像是一片茶葉，在歲月的流逝中，在風吹雨打下，似乎老了，卻一直有着生命的綠色。

下次再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也許母親還是在回家的路上，那一條始終走不完的路上，身邊還是密密的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