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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畫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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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我又一次見到畫眉,聽到了畫眉叫。

又見畫眉散文

九月尾上,父親說要去舅舅家,看舅舅家正在修建的房子的進度。我和丈夫送父親前往,夫負責開車。

進入鄉村路後,荒涼逐步擺開,蕭瑟漸逼,地裏的莊稼收割殆盡,只有野棉花還算醒目,東一叢、西幾朵,從雜草和石縫中鑽出來,舔吮不多的陽光。公路就難走了,那怕是越野車,我也怕它經不住顛簸和折騰,心裏暗暗擔憂,生怕輪胎被亂石割破。時不時,夫得把車停下,下車查勘路面。而我,則悠閒得多,更多的時候,是把目光投向山野,打開手機拍照片,一棵樹,兩朵野花,三片落葉……都是我關注的風景,好像我是專爲它們而來的。

金秋,許多事物已收斂鋒芒和囂張,只有野棉花、野菊花、野藿香、馬胡草等這些上不了檯面的花草,在田野現出潰敗的大片枯黃裏零星怒放,弱小、孤單而傷情。它們在這空曠的天空下,隨風搖曳的身影,總使我想到貧瘠,想到悲苦,想到蒼涼,想到掙扎……不過,跟這寂靜的村落和同樣寂寞的藍天,倒是異常和諧。

這些長在雜草叢中和亂石縫裏的花朵,野棉花算是貴族了。枝幹茂盛的,筷子大小的身子可達半人高,散開在枝丫上的花朵,最大的有如一枚被放大了幾分的錢幣,薄薄的五片花瓣圍着花蕊,勢單力薄,彷彿一滴雨的重量都會讓它萬劫不復。花蕊是典雅的淡黃色,花瓣瑩白,在陽光下泛着一層銀光。我瞎猜,它們這是在向我顯擺顯擺吧?

其它花兒的主人,都長得矮小,一尺或半尺高就算不錯了,比如野菊花,野苦蕎。有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由於脊樑太過柔弱,身體只好像藤蔓一樣,趴在泥土上,開出的花跟野棉花極相似,我蹲下仔細觀看,美得居然讓我呼吸一窒,小巧玲瓏的模樣,恰如畫眉鳥的眼睛。

除了我的注目,我敢說,沒有人會理會這豪不起眼的小花,他們太平凡了。從來,平凡都是人間最普通的存在,入不了華屋,無人欣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開在低處和蕭瑟裏,是他們最無奈,最睿智的選擇。

這個時令,一年中最熱鬧的事物都藏匿了起來,鋪天蓋地的綠和奼紫嫣紅,開始退回季節深處,靜候冰封時刻的來臨。然而,這卻是畫眉放開歌喉的好時節。

這次,我就是在舅舅家那棵梨樹下見到畫眉的。三隻畫眉被舅舅的兒子——我的表弟關在三個鳥籠子裏,掛在老梨樹低處斜申的枝丫上。我剛好可以夠着鳥籠。

已久到記不得畫眉的樣子,我心裏激動得慌。當我伸手揭開籠子上的黑布時,畫眉和我都被嚇了一跳。它“科科科”驚叫着在籠子裏撲棱了幾次,黃色的羽毛根根豎立如小刀,試圖逃離。無奈,它的刀子沒有刀鋒,割不開囚禁它的牢籠。不出意外,這個籠子將是它餘生的居所,狹小得無法自由展翅,所有的理想灰飛煙滅;它摯愛的家園,將成爲永遠的夢境。聰明的它,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命運,所以,停了下來。但是,它藍色明亮的美目,卻警惕地注視着我。那刻,它華麗的衣着和畫一樣的眸子,使我恍然生出見到皇后娘娘的感覺。我急速收回手的瞬間,一陣沉重的思緒也隨之在心房上落根,併發芽,膨脹。

這畫眉是表弟在林子裏捕獲的。養在家裏觀賞,他還不具備那份閒情逸致,也奢侈不起。

之所以精心飼養,完全是爲了出售,希望賣個好價錢,這是他們家裏的一項經濟來源之一。

我們到達後不久,表弟便拿出飼料給畫眉餵食。我問他畫眉的價格,他說,畫眉價格的高低,主要取決於畫眉的眼睛和打鬥能力。他這三隻畫眉,最少的可以買一千多元錢,最好的,可以買到五千元左右。如果運氣好,一年大概能掙個三兩萬元,可以解決家裏基本的日常開銷。

舅舅家離我家雖然並不遙遠,還不足六十公里,但是卻分屬雲南和四川兩個省。同是烏蒙山區,滇東北和川南還是有差距的。

處在雲貴高原擡升地段的川南,緊臨雲貴的的山脈已夠高大的了。比如,我所在的縣,最高的仙峯山山脈高達一千七百九十八米。但是,一進去雲南和貴州,山勢便更加陡峭,溝壑縱橫,彷彿是一支支手臂在合力擡着雲南和貴州遼闊的地域,巋然不動。如此重負,悲壯得令人淚下。

在這萬千峽谷中,生活着苗、彝、漢等多個民族。僅苗族就有一百萬之衆。艱難的出行,教育的滯後,是他們至今生活窘迫的一個重要原因。

舅舅是我母親唯一的弟弟,也是外公外婆唯一存活的男孩,母親是大姐,舅舅只比我早出生兩個月。外公外婆老來得子,生怕來不及抱孫子就被上天召回。舅舅幾歲時便爲他訂好了婚事,十六歲便按照外公的意願,結婚生子。小小年紀,自己都還沒長大,便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我清楚地記得,舅舅結婚時,只比我高不到半個頭。幾年過後,居然高出我一個頭有餘。到如今,舅舅孫子都有了,我的兒子才十八歲。

七歲到十二歲,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去舅舅家一次,每次都要住上十天八天。那裏環境清幽,家背後是延綿五公里的天然森林,林中有野雞、野兔,斑鳩,畫眉等各種動物和鳥兒,獼猴桃,八月瓜等野果也不少。每天,我們都可以盡情在林子裏玩耍,吃野果。最開心的是用皁角洗頭,不傷頭皮,頭髮既舒適又光滑,幾天後,還留存一股香氣。

雖然外公在我父親的影響下,送舅舅到離家十里外的小學校讀書。但是,也許是路途辛苦,也許是舅舅沒有讀書的`天份,舅舅只讀完小學就再沒有讀書了。他的命運被固定在了一方土地上。

因爲學習成績好,外公對我格外偏愛。都是小孩,但我的“地位”顯然比舅舅高。每次去舅舅家,外公都會給我買一套衣料,母雞下了蛋,外婆會煮一個給我,我理所當然地享受着,完全無視舅舅眼裏的羨慕和嫉妒。而舅舅身上穿的仍然是打着補丁的衣服和一雙補過的水膠鞋。我記得有一次,我去舅舅家裏時,腳上穿的是一雙父親給我買的皮鞋。那年頭,穿皮鞋的鄉下孩子簡直等同於公主。我已經穿得夠好了,外公依然說第二天他要去趕場,給我扯一塊衣料。舅舅坐在火塘邊沒說話。他一直是個不善於表達的人。

第二天,我們一同去舅舅家背後的山林放牛。那是個雨天,道路泥濘。趁我不注意,舅舅把我推進了深泥裏,那雙讓我驕傲的鞋子全部被泥水淹沒。舅舅開心地哈哈大笑,我這才知道,舅舅在報復我。

也就是在這次,我認識了畫眉。

舅舅捉弄了我後有幾分後怕,他怕回去後外婆打他,就提出一個條件,要去捉鳥兒烤給我吃。說到吃,誰不嘴饞?更何況是那個艱苦的年代。

舅舅拿着一個自己做的網兜和在地裏挖來的蚯蚓跑進林子裏去了,我老老實實守我的牛。

直到天色將晚,舅舅才從林子裏出來,大聲喊我,渾身溼淋淋的,頭髮像雞窩一樣亂,手上果真提着兩隻鳥,英俊的臉上透着勝利的笑。

歸家後,外婆把兩隻鳥烤熟,我和舅舅一人一隻。我當時一心都在吃上,並沒有刻意關注鳥兒的模樣,記憶最深刻的,唯有畫眉的眼睛。外婆說,這是畫眉子。

從此,我便記住了畫眉這個詩一樣的名字。

時隔多年,世界早已改變模樣,物是人非。外公外婆已逝去十多年。而舅舅和我都老了,被歲月刻上了風霜,一臉的滄桑。中午吃飯時,我陪舅舅喝了兩杯酒。

他們家裏的日子雖然過得艱辛,比不得我們在城裏的境況。但是,靠着勤勞,也還過得去。新修建的二層小樓房,一個月後就會竣工。

喝酒時,舅舅那質樸的笑,那被生活磨礪得過早衰老的面容,簡單廉價的衣服,讓我心酸。同一個時代同一年出生的親人和玩伴,我們的命運卻是天壤之別。雖然生活環境和思想上的差距,並不影響我們的感情,畢竟血濃於水。但是,每次去,他們一家人都把我們當神一樣供着,拿出最好吃的招待我們,總讓我心生不忍,假如,舅舅也能跟我一樣,那該多好!所幸,從舅舅臉上發自心底的笑,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生活還是滿意的,沒有我想象中的抱怨和頹廢。我又想,也許,抱怨和頹廢是我和像我這樣的人才會有的。沒有過多的貪婪,心中的波濤就會平息。溫飽早已不成問題,又有兒孫繞膝,也許,他的內心比我幸福得多。

我們又聊到畫眉,畫眉已成爲有錢人和愛好者觀賞的玩物,也成爲少數人的生存手段。

對捕捉畫眉,我是反對的。它們屬於山野,屬於自然,屬於自由……但是,人類卻剝奪了它們的權利。面對貧瘠土地上如野花一樣生活的人,我無力指責他們什麼。只能把對畫眉,對這樣一種生存的深深悲憫,放在心裏。表弟哪裏知道我的心思?

他見我詢問畫眉的生活習性,捕捉的方法,以爲我想養,說送一隻給我。我其實是想要的,我想把它們放飛,讓它們回到灌木叢下,讓它們的叫聲迴盪在山野。但,最終我沒有要……

舅舅送我們走時,車子已開出一里多,我從車窗裏探出頭,還看見他站在山坡上。

那孤獨的身影,像極了田野裏那些正在開着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