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父子倆

初春的星期天下午，陽光很好。餘老太太穿着一件暗紅色水印纏枝花紋的棉襖罩褂，是那種帶盤扣的中式褂子。腳上套着棉拖鞋，正坐在陽臺的一把藤椅上。椅子很舊了，有的地方有用尼龍繩補綴的痕跡。初春的陽光從封閉的陽臺的鋁合金的窗子投射進來，陽臺暖融融的，花架上的杜鵑花結了花苞；幾株蘭草發了新芽。餘老太太嘆口氣，說：“寧跟討飯的媽，不跟當官的爹。”

天有點熱了，餘老太太的小兒子，電腦工程師侯文只穿了一件厚厚的菸灰色套頭羊毛衫。此刻，他正探出身子曬衣服，他兒子侯健太淘了，穿的衣服幾天就髒了。侯文知道老太太的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沒搭腔。

侯文和妻子李燕已經離婚半年了。離婚後他退了出租房，帶着五歲的兒子侯健搬回餘老太太這兒來了。他爸爸去年去世了，老太太一人守着房子也怪孤單的。侯文想：“老孃說得沒錯，他要是一人帶侯健。準夠嗆。”在侯文的眼裏，侯健就是一隻上竄下跳的小猴子。

侯文剛結婚時，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那時他爸爸老侯還活着，他哥哥姐姐結婚都搬出去了，家裏三間房還算寬敞。因爲他的前妻李燕和公公、婆婆處得不好。在侯健三歲的時候，侯文只好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從父母這兒搬出去了，不過大部分傢俱都留在父母房子裏。

李燕是市巾被廠的工人。因爲廠子效益不好倒閉了，李燕也就下崗了。兩個人和侯文父母住在一起時，花銷還不大，搬出去後，手頭一下子拮据起來。

搬出去後，李燕一下子覺得自由了，就迷上了麻將。夫妻兩個在出租房裏經常吵架。最後，兩人連吵架也懶得吵了，侯文就對李燕說：“我們離婚吧。”李燕說：“離就離，誰怕誰。”兩個人果真就去區民政局辦理了協議離婚，侯健由侯文撫養。李燕也知道家裏沒什麼存款，就拿了自己的衣物走了。後來乾脆到上海打工去了。

此時，侯文的兒子侯健正在房間對着電腦玩遊戲。侯健現在已經六歲了，正在幼兒園上大班。

春寒料峭，侯文穿着羽絨服站在幼兒園的門口等着開門。門口聚集了不少孩子的家長，也有一些老頭老太在那兒等着接孫子、孫女。大家都想等幼兒園的門一打開，就第一個衝進去。孩子們可都盼着大人們第一個接他們啊。

市區道路兩旁的路燈全亮了。侯文騎着自行車穿行在下班的自行車車流裏，侯健則象個小話癆，坐在侯文自行車後座上說個沒完。侯健說：“爸爸，今天肖老師教我們認字了。她在牆上掛了彩色的圖板，上面畫着花、魚、熊貓和長頸鹿，下面還有很大的黑體字。肖老師就有手指着花朵下面的黑體字說：‘這三個字念勿忘我。你們跟着我讀。’我們便讀起來：‘勿忘我、勿忘我。’唸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肖老師的手指一直指向‘忘’，我們就一直讀：‘忘、忘、忘……。’於是，肖老師就高興地說：‘你們真是一羣可愛的小狗狗呀！’原來我們被老師蒙了。你說可好笑。”侯文就故意哈哈笑了幾聲。侯文見過幼兒園的肖老師，是個年青的姑娘，身材高挑，長得挺白淨，一頭烏黑的披肩發。侯文想起來了，昨天是“情人節”，肖老師大概正在談戀愛，也許男朋友給她送了“勿忘我”的花束，可能還一起去宵夜了。所以今天上課心情特別好。

昨晚，侯文和女朋友也過情人節了。他出門時，和餘老太太打了招呼。餘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這回你可要睜着眼珠子找了。”侯文和李燕談戀愛時，餘老太太就不滿意。可侯文覺得李燕漂亮、時尚。侯文也明白：老太太是希望他趕緊成個家，不過又怕兒子再找個心狠的女人，將來孫子受氣。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一個桃花紅、柳條綠的早晨，侯健正在房間裏專心地畫畫。忽然他停了手中正在塗鴉的筆，對侯文說：“爸爸，我們去公園玩玩可好。”侯文知道，他這個兒子年齡雖小，卻狡猾得很。沒猜錯的話，他肯定是在公園玩過之後，就會提出去公園附近的“肯德基”。

侯健是“肯德基”的“粉絲”。不過他的吃像侯文實在不敢恭維。他到了“肯德基”就象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他一手抓住雞腿，另一隻手扯着雞翅，衣襟上沾着果醬。一番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最後盤子裏就只剩了雞骨頭了。引得店裏的人老在扭頭看。那神情侯文讀出來了：這孩子象是餓了幾天，該不是拐來的吧。

侯文想：“對兒子沒什麼可圈可點的吃相，大概只有美國的肯德基老爹在偷着樂吧。”他真不明白，這個留了一抹鬍髭的'老翁，用了什麼魔法，把一隻只白羽雞變成了孩子們的美味佳餚，把“肯德基”變成全世界兒童樂不思蜀的天堂？

侯文這實在不想去“肯德基”。一方面是肯德基裏的餐飲價格不菲；另一方面，他心裏也有腹誹：連美國人自己也認爲有垃圾食品之嫌嘛。

在公園玩了半天，果然這次侯健又是故伎重演，提出去肯德基。但侯文想好了對策，他顯得胸有成竹。在出公園的路上，侯文極力遊說，大讚街角大排檔的牛肉拉麪是如何誘人；拉麪師傅的手就象藝術家的手，抻出來的麪條能穿針引線；那牛肉都是上好的牛肉，用得是家傳的多年老滷，去晚了怕是趕不上呢。

在街角的牛肉拉麪的排檔上，一口大鍋冒着熱氣。侯健坐在長條登上，撅着嘴，一臉的不高興，對他面前的一碗拉麪絲毫沒有興趣。正在這時，空蕩蕩的大排檔，又急匆匆來了父子二人。父親揹着行李，兒子緊隨其後，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那孩子和侯健的年齡相仿。和他父親一樣，也是黑紅的臉龐、壯實的身材。這父子二人大概很餓了，捧着碗就埋頭苦幹。那孩子頭上冒着熱汗，既要忙着擦汗，又要忙着吃麪，真是不亦樂乎。正在吃麪的侯文被這鄉下孩子能吃的樣子感染了，便朝侯健丟了個眼色，努了努嘴，那意思是：嘿，瞧人家。果然，侯健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了，兩個小子似乎開始了一場無聲的競賽，都不甘示弱大口吞着麪條。侯文爲自己挑唆的成功暗暗感到得意。

夏天過後，侯健上一年級了。有一天下午，侯健滿頭大汗，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一頭扎進房間就沒動靜了。侯文感到奇怪，就走進房間，卻沒看見侯健。他就喊：“侯健，你躲哪兒了？”侯健用低低地聲音說：“爸爸，我藏在牀底下了。”侯文詫異地問：“出了什麼事？”侯健說：“我怕警察來抓我。”侯文更奇怪了，說：“出來，出來。出來說，怎麼回事？”侯健從牀底爬出來，說：“今天我放學後和小朋友在小區花壇玩。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了半天，纔看見花壇樹叢裏躺着一個人，

原來是金童的爸爸。”金童是侯健的同學。侯文聽侯健說起過金童的爸爸，是個下崗工人，好喝酒。侯文就說：“他爸爸喊你幹什麼？”侯子健說：“他手裏拿着五塊錢，讓我去給他買酒。”侯文說：“你去買了嗎？”侯健說：“我本來不想去，但金童爸爸說他站不起來了。我就到王花花她家的小店，買了一小瓶酒給他。”王花花也是侯健的同學，家裏開了一個小便利店。侯文就問侯健：“你怎麼知道金童他爸爸喝哪種酒？”侯健說：“我到金童家玩，他爸爸讓金童去買酒，我就陪金童到王花花家的小店，買過這種酒。”侯文又問：“後來呢？”侯健說：“等我們玩了老半天，有人對金童喊起來。說他爸爸要死了。金童一邊哭，一邊到麻將館把他媽媽喊來了。後來就來了救護車。把金童他爸爸用擔架擡上了車，送走了。你說，金童他爸要是死了，警察會不會把我抓走。”侯文笑了，說：“不會的。你想啊，金童他爸喝酒，是你教的嗎？”侯健說：“不是，那時我還沒生出來。”侯文說：“那是你逼着金童他爸買酒喝的嗎？”侯健說：“沒有。是他自己要喝的”侯文說：“那金童他爸進醫院就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他自己經常酗酒，才得了病。”侯健釋然地說：“是這樣啊。”

隔了幾天，侯文又問侯健，說金童的爸爸怎麼樣了。侯健說：“聽金童說，他爸爸在醫院死了。不過我看見他媽媽還在麻將館打麻將。”侯文聽罷不再吱聲。他想：“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啊。”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侯健一年級就要結束了。清晨，陽光從馬路兩旁枝條的空隙，斑駁地灑在路面。侯文騎着自行車，行進在上班的自行車潮中。侯文覺得自己是隨着大潮涌動的魚羣中的一條孱弱的大魚，不過大魚的尾巴還銜着一條小魚。那條小魚是他的兒子侯健。這些年侯文用自行車馱着侯小健從幼兒園一直馱到小學校。

侯文把車龍頭一拐，岔進了一個巷子，眼看就要到學校了。忽然他覺得車後座似乎被推了一下，車龍頭隨即劇烈地擺了一下，侯文趕緊急剎車，努力把車子穩住，擡頭一看，看到侯健正岔開兩腿，站在他的車前。

“老爸，請回吧”兒子一臉的認真。

侯文沒說話，用表情提出了疑問。

“現在我們班人的同學，按乘車的檔次，劃爲三等。乘小汽車算一等；乘摩托車的算二等；乘自行車自然是三等了。以後你就送我到這就行了，免得同學看見。我大小也是個班幹部。”說完，侯健頭也不回地揹着書包走了。

吃完晚飯，侯文洗完了碗筷。看見侯健正在房間玩電腦。侯文對侯健說：“你又在玩電腦？”侯子健：“我在學習呢。”然後他笑着對侯文說：“爸爸，我在電腦上看了一篇作文，好好笑。我讀給你聽：我家有爸爸、媽媽和我，每天早上我們三人就分道揚鑣，各奔前程，晚上又殊途同歸。我爸爸是一名建築師，每天在工地上指手畫腳；媽媽是一名售貨員，每天在櫃檯前來者不拒；我是一名小學生，每天在教室裏呆若木雞。

我們家三個成員臭味相投，家中一團和氣。但我成績不好的時候，爸爸也同室操戈，心狠手辣地揍得我五體投地;媽媽在一旁袖手旁觀，從來不曾見義勇爲,有時甚至助紂爲虐。

我每次考試成績下來後，80分以下女子單打，70分以下男子單打，60分以下男女混合雙打。

這就是我的家：一個充滿活力的家。”

這回，侯文沒有笑。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牆上“一戶侯”的國畫條幅發愣。條幅是一個在市書畫界小有名氣的朋友畫的，上面是兩隻大猴子帶着一隻小猴子。小猴子正在翻跟頭。題款是“一戶侯”。侯文知道這是模仿相聲大師侯寶林的創意。“一筆難寫兩個侯字。”朋友笑着說。

“是該給侯健一個完整的家了。”

到了暑假的時候，李燕從上海回來看侯健了。李燕打扮的很時髦，她告訴侯文，她又成家了。李燕提出帶侯健去上海玩幾天，侯文想了想就答應了。在一旁的侯健聽了高興地跳了起來：“我要去大上海嘍。”

侯健走了幾天，侯文心裏有點空落落的。星期天晚上和女友在飯店吃飯時，也顯得心不在焉。晚上，回到家，他打開電腦，發現郵箱裏有一封新郵件。郵件是侯健發來的。

郵件是侯健寫的一篇作文，有些字他不會寫就標了拼音。侯文也能看明白。作文是這樣寫得：

“這一天，是我最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爲我去了大上海，還照了相片，有機會會給你們看的。

大上海啊，可好玩了。我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動物的世界”上海野生動物園。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眼前的一切真是讓你不知所措，這兒有八條路，讓你不知該往哪兒走，可我不管，隨便走了一條。前面是向野生動物乘車場，剛好有車啓動，我二話沒說，直奔車前，又飛快地衝進車裏，找了一個座位坐下。車開動了，我激動不已。

很快，車子馳近了野生獅子所在的地方。可我看見那些獅子個個呆頭呆腦，一點兒也不象獸中之王那樣神氣活現。狗熊可就不一樣了，樣子真可愛。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神氣活現，有的行動敏捷…就說這隻吧，它居然趴在一輛車上，向人類表示友好。瞧瞧，可比獅子好多了。

車子繼續向深處馳去，在遠處的大石頭上，趴着一隻大老虎，旁邊還有一隻小老虎。小老虎很可愛，衝着車裏的人叫喚，好像是說不要佔了它的地盤，也許是表示友好呢。在一處，遊客們下了車，瀏覽四周的美景。

離開了野生動物園，我又坐車來到上海灘照像，然後又向東方明珠進發。面對着高樓大廈，我幾乎迷了路。仰頭看，那些高樓大廈象要倒了一樣。終於我登上了東方明珠。

還有一處海底世界沒有去。我太累了，只有下次去了。”

看到這，侯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