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迷離古街戀情散文

我的童年、少年，沒離開北京內城的老街、衚衕、四合院。直到兩鬢染霜、直到行旅遍及華夏大地，當年舊事，依然縈繞於心、總是揮之不去。忘不了清明春曉，小院寧靜，那清亮、悠揚的吆喝聲，便從衚衕口傳來，我在半夢半醒中感知，那是挑木桶叫賣小蝌蚪的聲音。走出衚衕口，街上小吃店炸糕、油餅、豆漿……混合香氣撲面而至。仰望藍空，熟悉的鴿哨與紅日，不約而同在升揚。端午之夜，鄰里們坐在衚衕口乘涼，圓月下，多彩的牽牛花清香四溢，老人手中略帶清香味兒的蒲扇舒緩搖動。京城民諺、近期趣聞，伴隨閒聊聲徐徐入耳，帶入夢中。

暮秋黃昏，四合院的秋海棠、丹楓、盆菊，在肅殺氛圍中，守望堅忍與靚麗。護國寺老街的人民劇場燈火璀璨。窗內，偶爾傳來梨園名角一段起腔，常引來掌聲如潮。那時，誰還在意劇場外黃葉飄零、萬木蕭索？除夕冬夜，雪花如絮，男孩們提的燈籠，各呈獅、虎、熊等形態；女孩們提的燈籠，各呈花、葉、瓜果形態，相互比較、相互追逐，笑聲純真。夜深，還可聽到清脆但無驚悚感的鞭炮、最後一位買糖瓜的吆喝。就連門樓頂部那一蓬衰草，也在夜照中快意搖曳……

而今，大氣、溫馨、恬淡、樸真、親和、趣致的京城舊事，早已隨時潮遠去！走在熟悉的老街舊巷，街牌依稀可見。可所聞所見的，不是擁堵的機動車，刺鼻的尾氣排放，就是雜亂無章、商品雷同、缺乏文化情調的商鋪！

那夜，雪花漸漸稠密。我徘徊在兒時生活的衚衕，多想看到衚衕老牆上的苔蘚，多想聽到四合院裏的一聲問候，多想嗅到老街“豆汁開鍋”那特有的香氣，多想聽到門樓前久違的空竹聲……無奈的是，“舊景常隨夢，新顏不忍讀”。但見被粉刷一新的仿古建築閃動虛僞的光澤，濃濃的商業色彩沖淡了民俗底色！

冬雪飄飛、寒風凜凜，我獨行在熟悉的護國寺老街上，努力搜尋着記憶深處的景緻。那條街不長、不寬、不解其情的人走進去，也只能當作時下推介的“美食街”。所謂美食街，就是以招商租賃形式，集納一些格調不高的私家飯館而已。有老字號註冊商標、有品牌效應的餐飲店，僅有護國寺小吃店。

君不見，古街東端，梅蘭芳故居門可羅雀；中部，末代王爺故居被長期佔用；北面衚衕內，蔡鍔北京故居，淪爲破敗大雜院，老舍故居清冷自憐……投資巨大、裝飾成古色古香的老街，從晨至昏，被擁堵的機動車所佔據，引擎聲、鳴笛聲沖淡了懷舊人的觀感。偶見一處名宅大院，或大門緊閉，拒絕參觀，或高懸購票須知，給人的感覺有些冷。

我所熟悉的、倍感親切的古街啊，如今像一架品相高古、見證古今的七絃琴，主人爲了提升賣價、顯示“成就”，便精心塗抹現代漆料，裹以時尚包裝。由此，不僅滑稽可笑，而且令人愴然。

我雖然念天地之悠悠，卻不至於獨愴然而涕下。彷徨之際，迎着柔曼的雪花，躲着刺鼻的尾氣，躲入街西的護國寺賓館。試圖尋一處茶座，泡一杯香茗，用深憶、遐想，彌補感官帶來的缺憾。

不曾想，進店之後便眼前一亮。賓館前廳，幾位來自法國的外賓正圍在鳥籠前，欣賞鸚鵡學舌，一身傳統服飾的禮賓員，嚮慕名而來的遊客講述廳柱上繪製的民俗人物畫。隨步上樓，見各個客房層都彰顯文化個性，或牆掛老照片、老地圖、老地名牌……或在兩側“牆窗”展示麪塑、泥塑。拾階而上，便見到反映市井沿革的“老街文化樓層”。展示京劇兵器架、臉譜、胡琴等。再上層樓，是凸顯梨園風采的“京劇藝術樓層”。或遇見懸掛的老式座鐘，或見到印有梨園風情的“老北京玻璃畫”。每個樓層，光線柔曼、懷舊氛圍濃郁，彷彿把看客捲入時空隧道，回到上世紀中期……

我在高度興奮中，無意間走入樓層一道古典門樓，門楣有名家書法，上書“京劇票房”。門樓內外，懸掛近現代京劇大家的老照片，其音容笑貌、行頭做派，彷彿與芸芸來者隔空交流。入內，滿座京劇票友正在吹拉彈唱，或青衣花旦、或西皮二黃、或傳統劇目，或新派“戲歌”，表演者傾心投入，欣賞者陶醉其中。

欣聞，處在賓館一隅的.民俗聚樂地，每在週末，便集聚京劇行家，放情吟唱。晚上，是評書專場，吸引年輕人聽古論今。一杯茉莉花茶、一碟乾鮮果品、一折貴妃醉酒，一段七俠五義……還原老北京漸行漸遠的民俗生態。

走出賓館，夜幕低垂。護國寺老街燈火璀璨、相攜相挽的情侶面帶微笑、徜徉於斯。車少人流多，理應是“人約黃昏後”的古街情景。我佇立在一個角落，迎着飛揚的雪花，閉着雙眼，在追懷少年時代樁樁往事……

我慶幸有這家“衚衕文化主題賓館”，努力在支撐着京味兒民俗的尾韻，讓懷舊的過客不至於過分失落，讓歷史的文脈得以傳承。

老街的夜雪，極力覆蓋着昏昏入睡的機動車，覆蓋着靚麗一族的時尚服飾，覆蓋着刻意裝扮出“古韻”的街景。僅留下老街兩側綠琉璃瓦的翹檐、屋脊兩端的鴟吻……但願多情的雪花，在翌日晴好時，別再爲老街的不倫不類而滴淚。